①海地位于圣多明各岛西部,原为西班牙属地,十七世纪末又沦为法国殖民地,一八〇四年一月一日海地共和国宣布独立。

“‘说句老实话,’我的老相识,那个女门房对我说,‘我相信他把什么都吞下去了,他可没有长胖,您看他又干又瘦,就象我的时钟上面那只小鸟一样。’

“上星期一,高布赛克终于打发那个残废军人来找我,他走进我的办公室对我说:‘您快点来吧,但维尔先生,老板快要断气了;他的脸黄得象柠檬一样,他急于要和您说话;死亡折磨着他,他的最后一口气在他的喉咙里直响呢。’

“我走进那垂死者屋里,看见他正跪在壁炉前面,壁炉里虽然没有火,却堆着一大堆灰。高布赛克从床上爬到那里,可是没有力气回去躺上床,也呻吟不出声音来了。

“‘我的老朋友,’我对他说,一面扶起他来,帮他回到床上,‘您觉得冷吧,怎么不生火呢?’

“‘我一点也不冷,’他说,‘不要生火!不要生火!我要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孩子,’他又说,用他冷冰冰的目光最后看了我一眼,‘我可真要离开这里了!我得了个抓空病,’他说,他会使用这个名词,可见他的神智仍是清醒的。‘我仿佛看见我的屋里满地都是活的金子,我走下床去捡金子。我的金子将来归谁呢?我不送给政府。我立了一个遗嘱,你把遗嘱找出来吧,格罗蒂斯。那个荷兰美女生了一个女儿,一天晚上,我在维维安讷街不知道哪个地方看见过她。她好象有一个外号叫做电鳗;她真是标致哪,你去找一找她吧,格罗蒂斯。你是我的遗嘱执行人,你要拿什么就拿吧,吃吧:这里有肥肝酱,有一包包的咖啡,有糖,有金汤匙。把那套奥迪欧①打的餐具送给你老婆吧。但是那些钻石给谁好呢?你闻鼻烟吗,孩子?我有一些烟草,你拿到汉堡去出卖吧,可以净赚一半。总之,我什么都有,而又什么都得放下!别嚷,高布赛克老爹,’他对自己说,‘挺直腰板,保持冷静。’

“他在床上坐起,他的面容在枕头上清晰地勾画出来,玲珑浮凸,仿佛青铜铸的一样;他把他那干瘪的胳膊和瘦骨嶙峋的手伸直放在被子上,抓住被子,好象不让自己被人拉走一样。他望着壁炉,壁炉跟他金属般的眼睛一样冰冷。他死的时候神智完全清醒,在女门房、残废军人和我自己的脑海里面,仿佛浮现出勒蒂埃的名画《布鲁图斯的孩子之死》②上的那些老罗马人,他们聚精会神,站在执政官后面。

①奥迪欧系当时王家金银器店。

②勒蒂埃(1760—1832),法国画家。这里提到的那幅画题名应是《布鲁图斯判处儿子们死刑》。

“‘这老家伙真行!’那残废军人用老兵的惯用语对我说。

“我呢,我仿佛还在倾听那个垂死的人莫名其妙地一项一项列举他的财富,我的目光刚才循着他的目光朝一个方向转,停留在那一堆灰上面。这一堆灰是那么多,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拿起火钳,插到灰里,触到了一堆金银,不用说这是在他生病的时候收到的款项,身体衰弱使他无法收藏起来,不然便是因为他不信任别人,所以没有把它送到法兰西银行去。

“‘你马上跑到民事法官那里去,’我对那个老残废军人说,‘叫他给这里的东西赶快贴上封条。’

“我想起高布赛克临终的话,以及那女门房最近告诉我的事情,我拿了二楼和三楼房间的钥匙,要去检查一下。我打开第一间屋子,看见吝啬行为的种种后果。我往常认为荒诞不经的话,现在总算弄明白了,这种吝啬行为只剩下一种不顾情理的本能,我们在外省的守财奴身上看见不少实例。在紧贴着高布赛克断气的屋子的那间屋里,放着一些腐烂发臭的肉酱,数不尽的各种各类的食物,甚至还有长了毛的蛤蜊和鱼类,臭气冲天,几乎使我窒息。到处都是蛆和虫。这些新近收到的礼物和各种形状的盒子、一箱一箱的茶叶、一包一包的咖啡胡乱堆在一起。壁炉上,在一只银质的汤碗里,放着好些货物已运到勒阿弗尔的提货通知单,收货人的名字都是他,一包包的棉花,一桶桶的糖、甜酒,咖啡、蓝靛、烟草,都是海外运来的五光十色的货物!这间屋子堆满了家具、银器、烛台、绘画、瓶子、书籍、没有框架的卷起来的精致版画和古董。这一大堆值钱的东西也许不全是馈赠之物,有一部分恐怕是赎不出去留在他手里的抵押品。我看见一些刻上纹章或编了号码的首饰盒、细布餐巾、珍贵的武器,可是都没有牌子。有一本似乎不应该放在那里的书,打开一看,里面都是一千法郎一张的钞票。我决定将最琐碎的东西也细瞧一下,把地板、天花板、屋檐、墙壁搜索一遍,好把全部金子都找出来,这个爱财如命的荷兰人,叫伦勃朗给他画一张像是够资格的。在我从事司法生涯过程中,从来没见过吝啬和怪癖产生出这样的结果。我回到他屋里的时候,在他的写字台上找出了这些财物愈积愈多、愈堆愈乱的原因。在一个文件夹子里放着高布赛克和一些商人的来往信件,他大约经常把他收到的礼物卖给这些商人。可是,也许这些商人已经吃过诡计多端的高布赛克的亏,也许高布赛克对于他的食物或制成品索价过高,每一桩买卖都没有成交。他没有把食品卖给舍韦,因为舍韦要打一个七扣才愿意接受这些食品,高布赛克为了几个法郎也要斤斤计较,而在讨价还价的当儿货物就腐烂了。他出售银器,拒绝出脚力。卖咖啡不肯扣除损耗。总之,每样货品都掀起一场争论,这说明高布赛克身上开始出现稚气和莫名其妙的固执,当老头儿的智力已经衰退,而又还有一种强烈的欲望留下来的时候,都会产生这种情形。我心里想,正如他自己早已想到的一样:

“‘这里的财物将来都归谁来继承呢?’

“他只有一个继承人,想起他给我的有关这个女子的奇怪的指示,我不得不搜遍巴黎各个藏垢纳污的地方,把一笔巨大的财产白送给一个不正当的女人。但首先,我要告诉你们,几天之后,爱乃斯特·德·雷斯托伯爵就要按照正当的手续得到一笔财产,使他可以娶卡米叶小姐为妻,同时还给他的母亲雷斯托伯爵夫人、他的弟弟和妹妹适当的财产,并给他们各办一份妆奁。”

“好的,亲爱的但维尔先生,我们将会考虑这件事情,”葛朗利厄夫人答道,“爱乃斯特先生一定要很有钱,象我们这样的家庭才不会嫌弃他的母亲。您想想看,我的儿子有一天要成为葛朗利厄公爵;他将得到葛朗利厄两个支系的财产,我要给他找一个合他心意的妹夫。”

“可是,”博恩伯爵说,“雷斯托佩戴一个红色珐琅嵌银条的纹章,银条上有四个金框,每一个都有一个黑珐琅十字,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家族的纹章。”

“不错,”子爵夫人说,“再说,卡米叶的婆婆违背了他们家族的铭言Restuta①,卡米叶可以不见她嘛!”

①拉丁文:保护财产。

“鲍赛昂夫人也接待雷斯托夫人呢!”那年老的舅父说。

“唉!那是在她大宴宾客的时候,”子爵夫人辩解道。

一八三〇年一月于巴黎。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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