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巴尔苏·德·邦荷恩男爵①。

我们在只应该发展viris②的年龄,就已经对哲学产生了兴趣。原旺多姆中学的全体学生中,在文坛上重逢的,大概只有我们两人。你致力于写作有关德国哲学的美妙着作时,我们曾经相见。当时我正在创作的作品,就是这一部。现在我将它献给你,说明我们两人都实现了自己的志愿。别人将你的名字写到这本书上感到快乐,你在这里看到你的名字,也一定和那个人感受到同样的快乐吧?

你的中学老同学,德·巴尔扎克。

一八二九年到一八三〇年间冬天的一个晚上,深夜一点钟,在葛朗利厄子爵夫人的客厅里,还有两个客人没有走。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听到时钟敲响就告辞了。当他的车马声从院子里传来的时候,子爵夫人看见客厅里只剩下她哥哥和一个好朋友正在结束他们的牌戏,便朝她女儿走过去。她女儿站在壁炉前,好象端详着一只无釉瓷透明花纹灯罩,其实是倾听那部四轮马车的声音,那种凝神静听的样子,不能不使她的母亲担心。

①巴尔苏·德·邦荷恩(1801—1855),巴尔扎克在旺多姆中学就读时的同学,曾在军界服务,复员后致力于哲学研究,于一八三六年发表《从莱布尼茨到黑格尔的德国哲学史》。

②拉丁文:体力。

“卡米叶,如果你以后还象今晚那样,跟雷斯托伯爵这么亲热,我只好不再让他上这里来了。好孩子,你听我说,如果你相信我疼爱你的话,就让我在生活中指引你吧。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儿家,对未来,对过去,对某些人情世故,都不会捉摸透的。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雷斯托先生有一个好挥霍的母亲,几百万家当她都会花光。她是一个出身微贱的女人,高里奥家的姑娘,早就声名狼藉。她从前对自己的父亲是那样不孝,实在不配有这么孝顺的儿子。年轻的伯爵热爱她,供养她,他的孝心的确值得大家称赞,他对弟弟妹妹照顾得尤其周到。”

“这种行为不管怎样令人钦佩,”子爵夫人满脸精明的神气,接下去说,“只要他母亲在世一天,所有好人家都会害怕把女儿的前途和幸福托付给雷斯托这孩子的。”

“您和葛朗利厄小姐的谈话,我听到了几句,我真想插句嘴,”那好朋友高声说。

“我赢了,伯爵,”他和对手说,“少陪了,我要去给令甥女帮忙。”

“您那诉讼代理人的耳朵真灵啊,”子爵夫人高声说,“但维尔老朋友,我对卡米叶低声说话,您怎么能听得见呢?”

“我会看你们的眼色。”但维尔一边说,一边坐在壁炉角边的一把安乐椅上。

那舅父也走过来坐在外甥女身边,葛朗利厄夫人就在她女儿和但维尔中间的一把矮椅上坐下。

“子爵夫人,现在我想给您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会使您对爱乃斯特·德·雷斯托伯爵财产问题的看法有所改变。”

“讲故事吗!”卡米叶叫了起来。“先生,您快讲吧。”

但维尔向葛朗利厄夫人递了一个眼色,让她明白这个故事是会使她感兴趣的。

论家当和门第的古老,葛朗利厄子爵夫人是圣日耳曼区最显要的贵妇之一;一个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对她讲话这样随便,在她的公馆里面举止行动这样不拘礼节,看来虽不很自然,可也很容易解释清楚。葛朗利厄夫人是跟王室一起回到法国的,她在巴黎住了下来,开始单靠路易十八从国家元首年俸里拨出的补助金过活,手头非常拮据。那诉讼代理人凑巧在共和国当年拍卖葛朗利厄公馆的手续上发现了些破绽,便认为这座公馆应该归还子爵夫人。他把这个案件包揽下来,并且获得胜诉。这回胜利壮了他的胆,他又和一所不知什么救济院打官司,那所救济院终于把利斯内森林退还给子爵夫人。随后,他又帮子爵夫人收回了奥尔良运河的几份股票和拿破仑拨给公共机关使用的几处相当巨大的房产。仗着这个青年诉讼代理人的才干,葛朗利厄夫人的家业恢复了旧观,当赔偿法颁布的时候,她又得到一笔很大的款项,现在她每年有六万法郎进款。但维尔律师为人正直、博学、谦虚、随和,他成了这个人家的好朋友。他给葛朗利厄子爵夫人帮的这些忙,虽然使圣日耳曼区最显赫的门第都敬重他并且托他办事,但他并不是一个野心家,对别人的好意不存什么非分之想。子爵夫人劝他把事务所顶出去,投身司法界,靠子爵夫人的提拔,他定会一帆风顺,官运亨通,可是他没有接受这个建议。

除了晚上偶尔到葛朗利厄公馆消遣之外,他到交际场中应酬,也只是想维持他的社会关系。他为葛朗利厄夫人效劳,使自己的才能得到施展,觉得十分庆幸;不然的话,他的事务所也许就门可罗雀了。但维尔其实并没有诉讼代理人的气质。

自从爱乃斯特·德·雷斯托伯爵成了子爵夫人公馆的座上客,但维尔又发觉了卡米叶对这个年轻人颇有好感以来,他便时常出入葛朗利厄夫人公馆,有如最近才被接受进入这个贵族区社交场的一个昂丹大道的公子哥儿。几天以前,他在一次舞会上凑巧站在卡米叶身边,他指着那年轻伯爵对卡米叶说:

“可惜这孩子没有两三百万家财,是不是?”

“您说这是一种不幸么?我可不这样想,”她答道,“雷斯托先生又能干,又有学问,并且得到他所追随的那个部长的器重。我相信他一定会出人头地。小伙子一朝当了权,他要有多少家财就有多少。”

“不错,可是如果他现在就很富有呢?”

“如果他现在就很富有的话,”卡米叶红着脸说,“这里的小姐们就都抢着要嫁给他了。”她指着跳四对舞的人群,补了一句。

“那个时候,”诉讼代理人答道,“葛朗利厄小姐就不是他垂青的唯一女子了。这就是您脸红的原因吧!您对他有点意思,是不是?您怎么不说话啦?”

卡米叶突然站了起来。

“她爱上他了,”但维尔想道。

从这一天起,卡米叶发现那诉讼代理人对她钟情爱乃斯特·德·雷斯托伯爵表示赞同,便对他显出异乎寻常的殷勤。

在这之前,但维尔每次给她家里帮忙,她虽然都知道,可是她对但维尔只存着敬意,没有真正的友谊,只有礼貌,没有感情;她的行动举止、说话时的口气,都使但维尔时时刻刻感觉到贵族社会的礼法在他们之间设下的鸿沟。受恩莫忘,但儿女们往往不肯认这笔账。

“这场恋爱,”但维尔过了一会说,“使我想起我生平仅有的一段传奇般的遭遇。

“听到一个诉讼代理人讲他生平的艳史,”他接着说,“您就已经笑起来啦!可是我象大家一样,也有过我的二十五岁,而在那个年纪,我已经看见过一些离奇古怪的事情了。我首先要给您讲一个您不可能见识的人物。那是一个放高利贷的人。那没有血色的、灰白的脸,您的脑海里能够对它有一个清楚的概念吗?我倒想请法兰西学院允许我把它叫做月白色的脸:它同褪了色的镀金器皿相似。我讲的这个高利贷者,他那平直的、深灰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面部同塔莱朗一样,毫无表情,看上去象是用青铜铸成似的。两只小眼黄得象黄鼠狼的眼睛,差不多没有睫毛,怕见阳光;可是一顶旧鸭舌帽的遮纂替他把阳光挡住了。他的尖鼻子顶端有很多痘斑,您会把它比作一个小螺丝钻。他的嘴唇很薄,象炼金术士或伦勃朗、梅兹①所画的矮小老人的那种嘴巴。这人讲话时声音很低,语调柔和,从来不发脾气。他的年纪很难确定:也不知他是未老先衰呢,还是保养得法、青春常在。屋子里从写字台上的绿绒直到床前的地毯,一切都是洁净、破旧的,很象老处女冷冰冰的闺房,她们一天到晚都在揩拭她们的家具。冬天,炉子里的柴火老是埋在一堆灰烬下面,只冒烟,没有火焰。从早晨下床的时候起,直到晚上咳嗽发作时为止,他的行动都和时钟一样有条不紊。他有几分象一个机器人,睡眠就等于上弦。一个甲虫在纸上爬行,你拨它一下,它便停下来装死;同样,这个人在讲话当中听到有车辆经过,就住口不做声,免得提高嗓门。他模仿封特奈尔②,节省有伤元气的动作,把人类感情都集中到自我上面。所以他的生活和古代计时的沙漏里的黄沙一样,不声不响地度过。吃了他的亏的人有时乱嚷乱叫,大吵大闹;跟着便寂然无声,好象是一间刚宰了一只鸭子的厨房。到了晚上,这个钞票人便变成了凡夫俗子,他的金银财宝就化作一颗人心。他一天的工作如果使他感到满意,他就搓着两手,脸上凹凸不平的皱纹泛起一丝笑意,因为他的肌肉无声的颤动,带出一种可以同皮袜子③的皮笑肉不笑相比的感觉,是无法用别的语言来加以形容的。再说,即使在他感到万分高兴的时候,他的谈话还是使用单音节的词,举止行动也始终拒人于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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