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拉波已恢复了知觉,躺在床上。晚餐的残羹剩菜、桌上的鲜花仍留在那里,好像自杀者床边盛器里遗留下来的毒药那样,它既是物证又是原告。

吉尔贝气急败坏地走到米拉波床边,望着他说:

“哦!情况不像我担心的那样糟。”

米拉波笑了笑。

“您这样认为吗,医生?”他说。

米拉波像个自以为对自己的病情了解得不比医生少的人那样摇着脑袋。有时候医生喜欢自欺,以便更好地欺人。

这一回,吉尔贝不愿意停留在外表的诊断上。他先按脉搏,发现米拉波的脉搏跳得很快,又看舌苔,病人的舌苔很厚,且带苦味,他问病人头部感觉怎样,病人说头又重又痛。

病人下肢末梢开始感觉寒冷。

突然,两天前出现的痉挛又重新发作,在肩胛、锁骨和横膈膜部位轮番抽搐。我已经说过,脉搏先是跳得快,接着又跳跳停停,没有规律。

吉尔贝开了同样的诱导剂,这剂药使病情初步有了好转。

不幸的是,兴许病人受不了治疗的痛苦,要不就是不想医治,只敷了一刻钟,他就抱怨说敷芥子泥的地方痛得难忍,人们只好拿去敷剂。

这样,敷芥子泥时出现的好转顿时消失。

我们不想追随和了解可怕的病每个阶段的变化;只不过从当天早上起,消息在城里不胫而走。这一次的消息比昨天更为严重。

“旧病复发了,弄不好会死的,”人们这样说。

人们的确可以从这件事上来评价某人在国民中占有的重要地位。整个巴黎都为之震动,仿佛大难临头,既威胁着个人,又威胁着全市的百姓。正如昨天那样,路的两端被拦住,从早到晚有人在那里把守,免得车来马往,嘈杂喧闹,会传到病人耳边。每时每刻,都有人聚集在窗子下面探听消息,病情公告一经发表就会飞快地从昂坦河堤街传到巴黎的另一头。宅邸门前被一大伙包括各阶层、各不同政见的老百姓组成的人群占领,仿佛各个党派之间,尽管彼此对立,但还是一致看到在失掉米拉波的同时也会随之失去某种东西似的。这时候,大演说家的亲朋好友,乃至特殊的相识都一个个接踵而来,挤满了庭院、衣帽间和楼下的套间,甚至连宅邸的主人也意想不到竟会出现这般拥挤的现象。说到米拉波和吉尔贝医生,他们彼此之间的话也不多。“我说,您真的想死?”医生说。

“活着有什么意思……”米拉波答道。

吉尔贝想到米拉波对王后许下的诺言,以及后者的忘恩负义,吉尔贝也不再坚持了,他只不过想做到善始善终,尽行医者应尽的责任而已,但他早就明白自己并非是神,能够起死回生,做无法做到的事。

在米泣波旧病复发的头一天晚上,雅各宾俱乐部成员为打听前任会长的病情,派了一个代表团前来探问,为首的是巴纳夫。本来想徐了他之外,再增加两个拉梅特作为副手,可是后两人拒绝参加。

米拉波知道这件事后说:

“嗨!我只知道他们是儒夫,却想不到他们还是蠢才!”

吉尔贝医生接连二十四小时没有离开过米拉波。星期三晚上十一点钟光景,看米拉波情况相当好,吉尔贝才同意到隔壁房间去休息几小时。

在上床之前,医生关照,有什么意外情况,必须立即通知他。天刚亮,他就醒了。并没有谁叫醒他,而是他自己心神不宁睡不着了,他认为情况不可能这样好,不可能不发生某种意外。

果然不出所料,下楼时看见泰斯施满脸泪痕,哭哭啼啼地向医生汇报,说米拉波的情况越来越不好,可是不管他如何痛苦,也不准去惊动吉尔贝医生。

病人确实受着痛苦的折磨:脉搏混乱得令人担优,痛楚变得越来越厉害,临了,呼吸困难和痉挛又重新随之而来。病人好几次——泰斯施认为这是主人说胡话——喊出王后的名宇。

“这带忘思负义的家伙!”他说,“连问也不问我病得怎样!”

接着又像自言自语似地说:

“我十分怀疑,等明后天,听说我死了,不知她会怎样说……”

吉尔贝认为一切都取决于病情的发展,但他还是下决心要跟病魔作不懈的斗争,他用水蛭疗法,把水蛭放在病人胸口,没想到这些水蛭仿佛全是垂死者的帮凶,它们吸得很不像话,医生只好放弃,第二次在病人脚上放血,同时用了麝香药丸来治疗。米拉波这次发病,前后持续了八个小时。在这八个小时中,可以这样说,吉尔贝像个灵活的决斗者跟死神搏斗,躲过了一次又一次袭击,迎战了一次又一次危险,但有时也免不了被死神击中。尽管这祥,八个小时过去了,发烧逐渐减弱,死神且战且退,不过,它像凶猛的老虎,后退只是为了卷土重来,它那可怕的爪痕已留在病人的脸上了。

吉尔贝抱着胳膊,站在刚完成一场可怕搏斗的床边,由于过于精于医术,他不再抱有几许希望,甚至也不再怀疑。

米拉波算是完了,横在他眼前的这具尸体,虽说是人的残骸,但吉尔贝已无法再看到活着的米拉波了。

从这时候开始,说也奇怪!病人和吉尔贝之间竟如此默契,好像怀着同一个想法似的,他们谈及米拉波,谈到他这个曾经存在、然而又不复存在的人。

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米拉波的面容显得十分庄严,纯属伟人在临终时出现的特有神态,他的声音缓慢、严肃,讲的话几乎都带预见性,具有极严峻、极深刻、极广泛的含义,他的情绪中蕴藏着某种最动人、最自然、最崇高的韵味。

有人通报说,来了一个只见过米拉波一面的年轻人,此人不愿意说他是谁,却一味要进来探望米拉波的病情。

米拉波转向吉尔贝,好像在恳求准许,让他会见这位年轻人似的。

吉尔贝心领神会。

“请他进来,”他对泰斯施说。

泰斯施开了门。一个十九、二十岁模样的年轻人出现在门边,他缓步走进卧室,跪倒在米拉波床边,握着他的手吻了一下,然后就嚎陶大哭。

米拉波在竭力寻我一个模糊的回忆。

“啊!”他突然说,“我认出您是谁了,您就是阿让特伊的年轻人。”

“天主,请降福于他!”年轻人说,“这就是我的全部希望。”

他说完这话,就站起身来,双手捂住眼睛,走出卧室。

过了片刻,泰斯施手里拿着一张年轻人在候见室写的纸条。

上面这样写着:

在阿让特伊,当我吻着米拉波先生的手时,我曾对他表示,我将随时为他献出生命。

此番前来履行我的诺言。

昨天,我在一份英国报纸上看到英国有一个跟声名卓绝的病人患相仿的疾病的人,在伦教进行输血后获得成功。

如果认为输血对拯救德·米拉波先生有裨益,我愿意献出我的鲜血,我的血是清新、纯洁的。

马尔纳

读完这几行字,米拉波无法噙住泪水。

米拉波叫人去请年轻人进来,但是毫无疑间,年轻人放弃了这种对他来说是受之无愧的感激,他已经走了,只留下他在巴黎和阿让特伊两处的地址。

过了不多久,米拉波同意接见所有的探望者,他们是德·拉·马尔克先生、德·弗罗歇先生和他们的朋友,他的妹妹赛扬夫人,他的侄女阿拉贡夫人。

只不过,除了吉尔贝医生之外,他拒绝会见其他医生,他执拗地说:

“不,医生,您知道我患的是不治之症,如果您能把我治好,您就应该受到所有的赞颂。”

米拉波不时想知道有谁来探听消息,尽管他完全没有问:“王后有没有派谁从宫里来?”可是,当听到米拉波在读到探病人名单的末尾时发出一声长叹,吉尔贝也猜出病人想看到的名宇恰好是名单上找不到的。

于是,米拉波既不提国王也不谈王后——他还没有到真的奄奄一息的时刻,尚不需要这么做——却滔滔不绝地谈起政治来,尤其涉及英国的政治,仿佛他是英国的大臣似的。

如果能跟庇特作一番肉搏战的话,那他才真的感到幸福。

“嗨!庇特这家伙,”他大声喊了这样一次,“这是个做准备工作的大臣,他只会用威胁来治理国家,而不是以他所做的事;如果我能活下去,我要他的好看!”

“米拉波万岁!”的呼声时不时地传到窗口,这是民众悲怆的叫喊。这呼声好像在祈祷,在呜咽,而不是在希望。

米拉波听着呼喊声,叫人打开窗子,要让这片表示酬谢的、慰劳他历尽艰辛的声音一直传到他耳边。他张着手,竖起耳朵这么呆了好几秒钟,在那里憧憬着,仿佛想尽情吸收这片嘈杂的人声。

然后,他又喃喃自语:

“噢!多好的人民!他们却像我一样遭辱骂、受歧视、被人恶言中伤。记得我的不应该是他们,而你却应该嘉奖我才对。”

夜幕低垂。吉尔贝还不愿离开病人,他把长椅拉近床边,自己躺下。

米拉波让医生睡在他边上,自从他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之后,他就不再害怕医生了。

天一亮,他就叫人打开窗户。

“亲爱的医生,”他对吉尔贝说,“今天我要死了。一个人落到我这样的情景,只想使自己遍体芬芳,让鲜花环绕着我,好让自己舒舒坦坦地进入永远也不会醒的长眠状态……您是否允许我按照我的意愿行事?”

吉尔贝向他挥挥手,示意他完全可以自己作主。

于是,米拉波把两个仆人叫到跟前。

“让,”他说,“去把最美丽的鲜花找来,至于你泰斯施,尽量把我打扮得漂亮些。”

让看了看吉尔贝,仿佛在问这样做是否合适,医生点点头表示同意。

让离去了。

说到泰斯施,昨天夜晚他也不舒服,尽管如此,他还是给主人剃须修面,卷烫头发。

“我说,”米拉波对他说,“可怜人,昨天你自己也生病,今天怎样了?”

“噢!好多了,我的主人,”忠心的仆人说,“我希望您也像我一样。”

“唉,至于我,”米拉波笑着回答,“只要你能抓住一点生机,我就不希望你像我这样。”

这时候,突然传来一声炮响。这炮声来自何方,谁也说不上。

米拉波浑身震颤。

“哟!”他边说边挺起身子,“难道已经在给阿喀琉斯①举行葬礼了?”

①阿喀琉斯:希猎神话中的英雄。出生时被母亲海洋女神忒提斯握住脚踵倒浸在冥河水中,因此除没有浸水的脚踵外,任何武器不能伤害他的身体。后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用毒剑射中他的脚踵而死。

让刚跨出宅邸门,人们就迫不及待地朝他奔来,大家都想打听这位赫赫有名的病人目前情况怎样。一听他说要找鲜花,人们就争先恐后边跑边嚷:“给米拉波先生找花!”随即,家家户户的门都打开了,或从套间,或从暖房捧出花来,不到一刻钟,宅邸内就堆满了稀有的名种鲜花。

上午九点钟,米拉波的卧室真的变成花圃了。

这时候,泰斯施也替他穿戴完毕。

“亲爱的医生,”米拉波说,“我恳求您给我一刻钟时间,让我向那个看来要比我先离开宅邸的人告别。如果有人想要侮辱这个人,到时请您照料她。”

吉尔贝明白了。

“好,”他说,“按您的心意做吧。”

“是的,但请您先在隔壁房间等一等。到那人离开后,您就过来一直陪到我死再离开我,好吗?”

吉尔贝作了个肯定的表示。

“请您发誓。”米拉波说。

吉尔贝结结巴巴地发了誓。这个一向很坚强的人此时也禁不住落下泪来,他自己也不免感到奇怪,他自以为依仗哲学力量,能够使人达到冷漠无情的程度。

他随即朝门口走去。

米拉波拦住他。

“在您出去之前,”他说,“请替我打开写字台,里边有只小盒子,请把它拿给我。”

吉尔贝按照米拉波的意思做。

这只盒子很沉。吉尔贝猜想里面一定放满了金子。米拉波示意他把盒子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又伸出手来说:

“请您行行好,请把让叫来,我要的是让而不是泰斯施,您听清楚我说的吗?我没力气喊他或者按铃。”

吉尔贝走出卧室。让在隔壁房间等着,他从吉尔贝出来的那扇门进屋。

让进屋之后,吉尔贝听见门重又关上,还有推闩的声音。

随后的半小时吉尔贝用来向挤满一屋子的人汇报病人的情况。

消息令人失望;他也不想隐瞒,他认为米拉波肯定拖不过白天。

一辆马车停在宅邸门前。

有好一会儿工夫,人们以为这辆车是宫廷派来的,因而也不去阻拦,由它靠近宅前,尽管对别的车辆来说,是一律不准靠近的。

吉尔贝走到窗前,心想如果濒临死亡的人知道这是王后对他的关心,无疑是一个美好甜蜜的安慰!

原来这是让刚雇来的一辆出租马车。

医生猜出这是给谁雇的马车。

几分钟之后,看见让领着一个披着大斗篷的女人出来了。车子前面的人群也无心去管这个女人是谁,就恭恭敬敬地闪开一条路。

让回进屋子。

过了一会儿,米拉波卧室的门重又打开,只听见病人发出越来越徽弱的声音在呼唤医生。

吉尔贝急奔过去。

“喏,亲爱的医生,”米拉波说,“请您把这只小盒子放回原处。”

医生十分惊讶,发现盒子跟先前一样沉。

“是呀,可不是?”米拉波说,“奇怪吗?那个无私的人将到哪里去栖身!”

吉尔贝回到床边,发现一条绣花边的手帕。

手帕湿透了泪水。

“噢!”他对米拉波说,“她,非但什么也没拿走,还留下了东西。

米拉波拿起手帕,感到手帕是湿的,便把它按在自己额上。

“噢!”他嘟囔着,“难道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心肝肝……”

说完这话,他颓然躺在床上,闭起眼睛,要不是还听到他脚腔发出嘶哑的临终前的喘气声,人们真以为他已经昏迷不醒或者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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