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法埃特先生和路易·德·布耶先生登上马尔桑小楼的楼梯,他们两人来到二楼的套房,眼下这里是国王和王后陛下的住所。

一扇扇门在德·拉法埃特先生面前打开。卫兵拿着兵器,仆从全都向他点头弯腰;人们根容易认出这位被马拉称作王中之王,称作宫相①的将军。

德·拉法埃特先被领去见王后,国王陛下这时候正在他的锁匠作坊里,他很快就会接到禀报。

路易·德·布耶先生已经有三年没有见到玛丽-安托瓦内特了。

在这三年中,发生了不少事。三级会议②的召开,巴士底狱的失陷,以及十月五日至六日的事件。

王后已三十四岁了,正如米什莱③说的,“这是动人的年龄,范·迪克不止一次地爱画这个年龄时的像,这是做妻子的年龄,做母亲的年龄,对玛丽-安托瓦内特来说,更是做王后的年龄。”

①法国七世纪墨恪温王朝的官衔。

②即僧侣、贵族和平民一起召开的会议。

③米什莱(1798-1874):法国历史学家。

三年来,王后的身心、爱情乃至自尊心都经受了许多痛苦和磨难。三十四年的岁月在这可怜的女人的眼角周围留下了一些印记,从她那变幻微妙、略带珠光的淡紫色眼圈反映出她那双眼睛曾经饱含泪水,曾经熬过许多不眠之夜;特别显露了她自己心灵上的巨大创伤,一个女人——女人或是王后——一旦感情受到伤害,就几乎不大会痊愈。

这是玛丽-斯图亚特被囚禁的年龄,是她最热情奔放的年龄;在这个年龄上,道格拉斯、莫蒂默、诺福克、巴宾顿都一个接着一个钟情于她,愿意为她效劳,乐于为她献身。

这位被囚禁,被憎恨、被诬蔑、被威胁——十月五日的事件证明这种威胁并非虚假——的王后给年轻的路易·德·布耶骑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女人对自己产生的效果是不会看错的,而且身为王后和国王,只要见过哪个人一面就能记住,这也可以说是他们接受教育的一个部分。玛丽-安托瓦内特一见到德·布耶先生就认出来了;她只消扫一眼,就可以断定站在自己跟前的是个朋友。

所以,还没有等将军介绍,甚至还投有等他走到她躺着的长靠椅前面,王后已经站起身来,像见到了久违的熟人或可以信赖的仆从那样,她禁不住高声说道:

“哟!德·布耶先生!”

随后,她并没有理会拉法埃特将军。径自把手伸向年轻人。

路易伯爵迟疑了片刻,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受到如此恩宠。

可是,王后的手仍伸在那里,伯爵弯下一条腿,嘴唇颤抖着,轻轻地吻了吻王后的手。

这也是可怜的王后的一个错误,类似的错误她还犯过不少。如果没有这番恩宠,德·布耶先生将会成为她的人,更何况她是当着从来受过如此恩宠的德·托法埃特先生的面以此表明她界限分明,反面伤害了这个她最需要的朋友。因此,德·拉法埃特以他一刻也不丢掉的彬彬有礼而又带着几分走了调的语音说:

“说实在的,我的表弟,是我提出引您谒见王后陛下的,可是现在看起来倒好像是您为我引见了。”

王后非常高兴地看到站在面前的是一个她可以信赖的仆从,她对自己给伯爵产生的印象感到十分得意。她觉得心中又闪现出她以为早已熄灭了的青春光焰,自己又沉浸在她以为早已消失了的充满爱情的习习春风之中,所以她转身对着拉法埃特将军,脸上现出她在特里亚农和凡尔赛时那种妩媚动人的微笑说:

“将军,路易伯爵不像您那样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共和党人;他是从梅斯来的,不是从美洲来的;他到巴黎来不是为了建立立宪政体,而是来向我表示敬意的。我这个可怜的、快被废黜的王后给他,给这位也许算得上外省绅士的人一点恩宠,您也不必感到奇怪。至于对您嘛……”

王后边说边做出一副迷人的媚态,就像少女撒娇那样,仿佛意思是说:“至于您嘛,西皮翁先生,辛西内塔斯先生,你们是瞧不起这种风雅的殷勤的。”

“夫人,”拉法埃特说,“我对王后一向是忠心和尊敬的,而您却从来不重视我的尊敬,我的忠心。这对我是个很大的不幸,但也许对您是个更大的不幸。”

说完,他向王后鞠了个躬。

王后抬起深邃明净的眼睛望着他。拉法埃特不止一次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她也不止一次思索过拉法埃特的话;可是不幸的是,正如拉法埃特刚才说的那样,她对他有着一种出于本能的反感。

“好啦!将军,”她说,“请您宽宏大量,原谅我吧!”

“夫人,我原谅您,原谅您什么呢?”

“原谅我一时冲动地向德·布耶家族的人表示好感,这个善良的家族一心一意地热爱我。再说,这个年轻人甘当导线和纽带;在他进来时,在他吻我的手时,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他的父亲、他的叔父以及他的整个家族。”

拉法埃特又鞠了一躬。

“现在,”王后说,“在您原谅我之后,接着就讲和吧;将军,让我们握握手吧,像英国人或美国人那样。”

说完,她把手伸给他,但掌心朝上张着。

拉法埃特缓慢地伸出他那冰凉的手,碰了碰王后的手说:

“遗憾的是,夫人,您从来也没记住过我是法国人。而且从十月六日至十一月十六日时间并不算遥远。”

“将军.您说得对,是我忘恩负义,”王后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握了握他的手说道。

接着,她跌坐在靠背椅上,仿佛因为过于激动而感到十分疲乏似的。

“再说,您也不必吃惊,您知道,别人也是这样责怪我的,”她说。

一接着,她又摇了摇头问道;

“噢,将军,巴黎有什么新闻?”

拉法埃特想要稍微报复一下,他抓住这个时机说道;

“噢!夫人,多么遗憾,您昨天没有出席国民议会!否则您将会看到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那肯定会使您的心也颤抖。一个老人来到议会,感激王后和国王陛下赐给他的幸福。要不是王室的批准,国民议会是什么都做不成的。”

“一个老人·”王昏心不在焉地重复道。

“是的,夫人,一个与众不同的老人!他是人类的老耄,汝拉①的一个拥有永久管业权的农夫。年纪已经一百二十岁,由他的五代子孙护送到议会的座席上,为的是感谢八月四日通过的法令。夫人,您知道吗,他在路易十四统治下当了半个世纪农奴,距今已经八十年啦!”

①汝拉:法国古省名。

“国民议会是怎样接待他的?”

“与会者全体起立,要他坐在那里,戴上帽子。”

“喔!王后以她特有的声凋说,“这一定很感人,遗撼的是当时我不在场。亲爱的将军.您比谁都清楚.我们并非任何时候都能随心所欲,想到哪里就列哪里的。”她笑着说。

将军动了一下身子,表示他有话要说,可是王后继续说下去,不让他有时间插话。

“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我在这里,接见弗朗索瓦的妻子,也就是那个给议会送面包的可怜的面包师的遗孀。是议会让他在议会门前被人杀死的。拉法埃特先生,那天.议会做了些什么?”

“夫人,”将军回答说。“您提到的这场不幸使法国的代表们感到非常痛心;议会没有能够在惨案发生之前采取行动,至少也应该严惩凶手才对。”

“您说得对,可是严惩凶手,我敢保证,并不能使这个可怜的女人得到任何慰藉,她差点疯了;人们认为她怀了个死胎。如果她生出来的婴儿是活的,我已经答应她,我愿意做婴儿的教母;这样可以让平民百姓知道我对这个可怜人遇到的不幸不是无动于衷的。亲爱的将军,我请求您,如果没有什么不便,洗礼仪式将在圣母院大教堂隆重举行。”

拉法埃特举起手来,像准备发言的人高兴地看到自己获准发言时那样说。

“您做得对,就这么一会几工夫,您已经两次暗示,想让您忠心的仆从们相信您已被我囚禁了。

夫人,我急于要让我的表弟知道,我还要重复一遍,如果需要的话,我要让全巴黎、全欧洲、全世界都知道——昨天我还写信给穆尼埃先生,他正在多菲内省的中部埋怨王室受到囚禁——夫人,您有充分的自由,我只有一个愿望,甚至可以说,我对您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请您证明您是自由的。国王陛下可以恢复狩猎,恢复旅行,而您,夫人,您可以自由地陪着他一同前去。”

王后将信将疑地微笑着。

“说到您要做这个在丧事中出生的可怜遗腹儿的教母,既然王后已对这个寡妇许下诺言,就完全可以按照自己那颗高尚的心灵所作的决定去做,这会使她受到周围人的尊敬和爱戴。等到举行仪式的那一天,您愿意在哪个教堂就在哪个教堂举行。到时只要您下命令,一切就都按您的意思去办。现在嘛,”将军鞠了个躬,接着说道,“我等着王后的吩咐,看今天我能有幸为王后怎样效劳。”

“亲爱的将军,今天.我只想请您的表弟和您一起去出席德·朗巴尔夫人在俱乐部举行的招待会。您知道这个招待会是为她还是为我举行的·”王后说。

“我想,夫人,”拉法埃特答道.“我会和我表弟利用这次被邀请的机会去出席招待会,要是王后以前在招待会上着不到我,我恳请陛下相信,那是因为王后忘了关照您乐意在那里看到我。”王后用点头和微笑作答。

是告辞的时候了。各人都显出他应有的态度。

拉法埃特鞠躬致敬,路易伯爵嘴角上挂着笑意。

两人都倒退着走出去。他们在这次谒见中各有所得,前者倍感辛酸,后者越加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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