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王后自己要召见安德烈,虽说她正在等待安德烈的到来,当韦贝尔向她通报说“德·夏尔尼伯爵夫人到”这句话时,她禁不住簌簌发抖。

那是因为王后无法回避她和安德烈之间的那种无法改变的关系。不妨这么说,当她们俩都还是年轻姑娘在塔韦尔内城堡相遇时,她们之间曾经有过一段友好的交往,而且相互帮助,因而玛丽一安托瓦内特始终对安德烈十分感激。

然而,尽管接受过种种恩惠,可也不能妨碍王者的举止行动,尤其涉及到心灵深处的微妙问题。

王后差人召见安德烈,原来打算借此机会大大地数落她一番,可是当王后真的站在这位年轻夫人面前时,原来的那番打算却忘得一干二净,光想到她对自己所做的一切。

至于安德烈,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冷淡、平静,晶莹清澈得像钻石一般。另一方面,她也像王后那样锋芒毕露、无懈可击。王后犹豫了片刻,想找到适当的言辞来招呼这个穿过昏暗的门口,走进半明半暗套间里来的穿白衣服的人,这个人逐渐走进由枝形烛台里的三支蜡烛放射出的那个光环之中。她的两个手肘就搁在安放这个枝形烛台的那张桌子上。

她终于向她的老朋友伸出手来,说.

“我像往常一样欢迎您,安德烈。”她说。

安德烈尽管有所准备,并且充满信心来到杜伊勒里宫,但是乍一听到这句话,也不禁为之一震。从王后刚才向她说的这句话里,她听出王后以前对她说话时的声调。

“我想我有必要回禀王后陛下,”安德烈以她固有的既坦率又明确的态度,单刀直入地说,“要是夫人一直以这样的态度来对待我的话,那您不是可以不用派人到王后居住的宫殿之外来找我了吗?”

安德烈的这种开门见山的方式,王后感到比什么都好,她高兴地把这看作是个可以利用的缺口。

“唉!安德烈,”她说,“您也应该知道,您是那么美丽、端庄和纯洁,没有什么哀怨搅乱您的心,没有什么爱情使您烦躁不安,即便暴风雨袭来,乌云一时间可能把您覆盖,就像星星突然消失那样,但是等到狂风把乌云驱散以后,您会更加明亮地出现在苍穹之中!所有的女人,即使是身分最最高贵的,我看也没有您那样沉着宁静。尤其是我,我曾经求您相助,也曾蒙您慷慨地答应了我……”

“王后陛下,”安德烈回答说,“您提到了那些已经被我遗忘了的住事,我以为王后您也早就忘怀了呢。”

“安德烈,您的回答是尖刻的,但这也是我罪有应得,”王后说,“您这样做也有理。是啊,当我在欢乐的时候,我就忘记了您待我的一片忠心,然而要知道,在人间几乎没有任何力量,即便王权也不能偿还我欠您的情;安德烈,您以为我忘恩负义.但也许我只是无能为力罢了。”

“王后陛下,”安德烈说,“退一步说,如果我对王后有所冀求,而您又不能满足我的愿望而回绝了我,那么,我才有权抱怨您。但我一无所望,也无所求,王后陛下又凭什么说我抱怨您呢?”

“喏,请听我说,亲爱的安德烈,正是您那种与世无争的态度使我感到不寒而栗。是啊,在我眼中,您是个超人,一阵旋风把您从另一个星球送到我们中间来,您就像是已被炉火纯化了的宝石,也不知是从哪一颗行星上掉下来的……起初,人们面对着这个永远也不衰退的超人,感觉到自己的脆弱,可是,后来,人们放心了,他们说至高无上的宽容存在于至高无上的尽善尽美之中,也就是说,要在最纯净的泉水中洗涤自己的灵魂。安德烈,一个人在感到十分苦闷时,往往会像我一样,去找那个超人,他担心受到这个超人的责怪,但却渴望得到他的安慰。”

“噢!夫人,”安德烈说,“如果您真是这样要求我的话,我担心其结果将会使您大失所望。”

“安德烈!安德烈!您忘了您是在怎样可怕的情况下支持我,安慰我的!”

安德烈的脸色刷地变白了。王后见她闭着眼睛,身子摇摇晃晃,仿佛一点力气也没有的样子,赶紧伸出手来想把她拉到自己坐着的长靠椅上,但安德烈挡开了她的手,仍站在那里。“夫人,”她说,“如果王后陛下对您忠实的仆人还有恻隐之心的话,那就请您别再让她想起那些她差不多已经完全忘记的事,她不善于安慰人,也不要求别人的安慰,甚至天主的安慰,因为就某种痛苦来说,即便天主也不能给予安慰。”

王后用明净深邃的眼光望着安德烈。

“某种痛苦!难道您还有比向我倾吐过的更痛苦的事吗?”她说。

安德烈没有回答。

“看来,”王后说,“现在已到了我们应该把事情解释清楚的时候了,正是为了这个,我才特地把您请来。您爱着德·夏尔尼先生,是吗?”

安德烈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可她依然不吭声。

“您是不是爱着德·夏尔尼先生?”王后追问道。

“是的!……”安德烈说。

王后像受伤的母狮那样,发出一声惨叫。

“噢!”她说,“我不能相信!……您什么时候开始爱他的?”

“自从我头一次见到他时。”

王后禁不住在这个说出了心里话的大理石雕像前战战兢兢地倒退了一步。

“噢!可您却守口如瓶?”

“陛下,这您比谁都更清楚。”

“为什么?”

“因为我看出您也在爱他。”

“您的意思是说,您比我更爱他,因为我什么也没有察觉,是不是?”

“啊!王后陛下,您没有察觉是因为他爱您。”安德烈心酸地说。

“是啊……您是想说,现在我察觉了,因为他不再爱我了,是不是?”

安德烈默不作声。

‘回答我呀!您承认他不再爱我了!”王后一面说,一面抓住的不是安德烈的手,而是她的胳膊。

安德烈还是一句话都不说,连一个手势、一个示意动作也没有。

“事实上,”王后说,“这等于置我于死地!·……说他不爱我,等于立刻要我死!……噢!他不再爱我了是不是?……”

“德·夏尔尼先生爱您不爱您,这是他的秘密,我完全不应该披露。”安德烈回答道。

“噢!他的秘密……想必也不止他一个人知道,我想,他把您当作他的心上人,是不是?”王后感伤地说。

“德·夏尔尼先生爱您还是不爱您,他始终也没有悄悄地向我吐露过一个字。”

“难道今天上午也没有向您吐露吗?”

“今天上午我压根儿没有见到德·夏尔尼先生。”

王后以探索的眼光盯住安德烈看,仿佛想看到她的心灵深处似的,她问道:

“您的意思是说,您不知道伯爵先生要出门的事?”

“我没有这么说。”

“您没有见到德·夏尔尼先生,可又怎么知道他要出门呢?”

“他写信告诉我的。”

“噢!他给您写信了?……”王后说。

就像理查三世在紧要关头呼吁的那样:“我愿意拿王冠来换一匹马!”玛丽一安托瓦内特也准备说:“我愿意拿王冠来换这封信!”

安德烈看出王后在想什么,却故意逗她一下,让她的对手焦虑一下。

“我敢肯定,伯爵临行时给您写的那封信,您准没带在身上,是吗?”

“您猜错了,王后陛下,信在这里。”安德烈说。

说完,她从胸前抽出那封既含体温、又洋溢香味的信来,把它递给王后。

王后颤抖着接过信,紧握在手中好一会儿,好像在犹豫到底是看还是不看,她双眉深锁地望着安德烈,最后,毫不迟疑地说:“噢!诱惑实在太大了!”

她打开信,躬身靠近大烛台,看起信来,信的全文如下.

夫人,接国王谕令,我即将在一小时内离开巴黎。恕我不能奉告我将前往何地,为何前往,以及离开多久;这对您来说,也许无关紧要,但我多么盼望能把这些情况告诉您,遗憾的是我无权奉告。

我曾想来拜望您,好亲自把我动身的消息告诉您,但是没有您的允许,我不敢贸然前往……

王后已经知道了她想知道的事,于是把信交还给安德烈,可安德烈不像个服从者,却像个命令者似地说:

“请把信读完,王后陛下。”

王后接着读下去:

最近,我拒绝了一项使命,那是因为某种感情上的原因把我留在巴黎。我真傻!后来,我的天!我发现情况完全相反,我便愉快地接受现在这项使命,以便能够远离那些对我来说已是无足轻重的人。

万一,在旅途中,我遭到了像可怜的乔治那样的不幸,夫人,一切措施我都已考虑到了,以便能首先通知您,让您知道我的遭遇,以及恢复您的自由。只是夫人,您知道,您的献身精神令我十分钦佩;然而,您的牺牲,并没有得到报偿,您那么年轻、美貌,您是为青春、为美丽、为幸福而生的。

因而,夫人,我向天主和您祈求的一切就是请您经常想想这个可怜人,他竟然这么迟才发现自己拥有的那个宝藏的价值。

请接受我出自内心的敬意!

奥利维埃·德·夏尔尼伯爵

王后把信还给安德烈,这一次安德烈接受了,可她让信掉在她的身旁,一边叹了口气,她的手几乎一点没有力气。

“好吧,夫人,”安德烈喃喃地说,“您被人抛弃了吗?是因为我背信弃义吗?我不说许愿,因为我从来没有向您许愿,而只不过是您对我的信任罢了,是不是?”

“请原谅我,安德烈,我已经够苦的了!”王后说。

“您够苦了吗!……夫人,您竟会在我面前说您够苦的了!比起我来呢,我该怎么说呢?……噢!我不说够苦的了,我不愿意重复别的女人在描绘同一种思想时用的字眼……不,我要另外找一个新的、陌生的、闻所未闻的词,这词能够包含全部的痛苦,表达所有的哀伤……您够苦的了……然而,夫人,您却没有看见,您爱的那个人对您冷淡了,他掉转身去,跪在另一个女人跟前,把心献给了她,您没有看见您的弟弟,妒忌这个女人,他默默地爱着她,就像教徒崇拜天主那样,于是跟您爱过的那个人搏斗。您没有听说您爱过的人被您弟弟打伤,眼看就要丧命。在他神志昏迷时,还不住地呼唤您所信任的那个女人的名字;您没有看见这个女人影子似地溜进走廊,而您也在走廊里想要听您爱过的人在昏迷中说些什么。这就说明如果失去理智的狂恋不能使生命复苏,至少也能陪伴着心爱的人一直走到坟墓的边缘。您没有看见这个人,由于他本身的素质和科学的奇迹,使他苏醒过来,他从病榻上爬起来,跪倒在您的情敌跟前—我说是您的情敌,不错,夫人,是情敌,因为就爱情来说,是跟据爱的程度来分门别类的—然而,您是那样失望,没有在二十五岁时进修道院去隐居,在冰凉的、我主耶稣的十字架下面寻找扑灭折腾着您的爱情的力量。经过一年的祈祷、不眠之夜、斋戒、无法满足的欲望、痛苦的呼号之后,有一天,您指望即便不能扑灭,至少也要平息那折腾着您的火焰。您没有看见这个情敌,您的老朋友,她不知道,也没有想到.在您孤单时来到您身旁,寻找您,恳求您……恳求什么呢?请看在过去的友谊份上,虽然这种友谊没有改变她的痛苦,请看在她荣幸作为一个妻子份上,请看在您的尊严已经被玷污了的名誉份上,允许她成为一个妻子,谁的妻子呢?……那个您倾心了三年之久的男人的妻子!—当然是个没有丈夫的妻子,好似一块隔在公众的视线和另一个人的幸福之间的帐幔,又像悬挂在尸体前挡住人们视线的遮尸布。您并不怜悯,因为爱情上的妒忌是不存在怜悯的—而您,夫人,您也很清楚,您拿我当作祭品—您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作出巨大的牺牲;您没有听到过神甫问您是否愿意嫁给一个永远也不能成为您的配偶的男人,您也没有感到过这个男人把象征着永久结合的金戒指套在您手指上。这对您来说,只不过是没有意义的饰物而已;您也没有在婚礼刚刚举行了一个钟头之后,就永远离开您的丈夫……而他呢,却已经成了您的情敌的情人!噢!夫人!我说,这过去的三年是无比残酷的三年!……”

听到这里,王后的手颤抖着想去摸安德烈的手。

安德烈把手移开了。

“我,我可没有许过什么愿,”她说,“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而您呢,夫人,您倒是向我许诺过两件事……”年轻的夫人继续说。

“安德烈!安德烈!”王后大声说。

“您许诺说.以后再也不见德·夏尔尼先生,这不是我恳求您的,而是您自己提出来的,因而显得更神圣。”

“安德烈!”

“后来,您又许诺—噢!那一回,是用文字的—蒙您把我看成是您的亲妹妹,这个许诺也是神圣的,因为也不是我恳求您的。”

“安德烈!”

“要不要我提醒您在那庄严的时刻您对我许下的诺言,就是在那个时刻,正当我为您牺牲我的生命,牺牲比我生命更珍贵的……我的爱情,换句话说,是我放弃在这个世界上的幸福,来换取在另一个世界上的得救!……是啊,在另一个世界上的得救,人的犯罪不仅仅是行动,夫人,谁能说天主会饶恕我荒诞不经的欲望和我大逆不道的希冀呢?喏,就在那个时刻,我几乎要为您牺牲一切的时刻,您写了一封短信给我。直到现在,这封信上的每一个字都还清清楚楚地在我眼前闪闪发亮,信是这样写的.

安德烈,您救了我!我的荣誉是您给的,我的生命也是您给的!考虑到您为这个荣誉作出的巨大牺牲,我向您起誓,您可以称我为您的姐姐:您这样称呼,我决不会感到惭愧的。

现在,我写这封信给您,以表示我的感谢。这就是我送给您的嫁妆。

您的心是所有的人中最崇高的,相信您会珍视我送给您的礼物。

玛丽一安托瓦内特”

王后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嗯,是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安德烈说,“您以为我把字条烧了,就一切都忘了吗?……不,夫人,不,您没看见我对每一个字都记得牢牢的吗?您越显得对它淡忘,我却越记得清楚……”

“噢!原谅我,原谅我吧,安德烈……我想他在爱您了!”

“那么,夫人,您以为这是爱情的规律,爱您少了,就意味着另有所爱了吗?”

安德烈经受了那么多痛苦,现在她也变得冷酷无情了。

“那么说,您也发现他不再爱我了吗?”王后痛苦地说。安德烈没有作答。她只是冷眼望着狂乱的王后,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

“可是,我的天!我该怎么办,我该怎样才能保住这份爱情,也就是说保住我的正在消逝的生命呢?噢!如果您知道,安德烈,我的朋友,我的妹妹,请您告诉我吧,我求求您了,我恳切地求您了……”

说完这话,王后张开双臂迎向安德烈。

安德烈倒退一步。

“夫人,难道我这个从来也不曾被他爱过的人,我能知道吗?”

“是的,他会爱您的……总有一天,他会回来跪在您跟前,为过去的行为向您赔不是,为他给您造成的痛苦而恳求您原谅,我的天主,在情人怀抱里,痛苦很快就会忘记!我们也很快就会原谅那个使我们受苦的人的!”

“噢,如果出现了这种情况,不幸就来了—是啊,夫人,也许对我们俩都是不幸的-—您难道忘了在我成为德·夏尔尼的妻子之前,我有个秘密……一段隐情……是个可怕的秘密,致命的隐情,告诉了他,也许就会立刻扼杀这份您所担心的爱情,我还要把我告诉过您的那件事告诉他,您忘了吗?”

“您,您说您要告诉他,您被吉尔贝污辱过?您要告诉他您有个孩子,是吗?”

“噢!夫人,说实在的,您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竟这样猜疑?”安德烈说。

王后吸了口气。

“那么说,难道您不想让德·夏尔尼先生回心转意做些什么吗?”

“我不做,夫人,过去不做,将来也不做。”

“您不告诉他,也不让他看出您爱他吗?”

“不,夫人,除非他对我说,他爱我。”

“要是他说他爱您,要是您说您爱他,那么,您发誓……”

“噢!夫人,”安德烈打断了她的话。

“对,”王后说,“对,您是对的,安德烈,我的妹妹,我的朋友,我实在太不公正,太苛求,太残酷了。噢!但是,在我失去了一切,朋友、权势和名誉全都丢了时,噢!我只能盼望把爱情留下来,把这份我牺牲了名誉、权势和朋友的爱情留下来。”

“那么现在,夫人,”安德烈一直冷冰冰地说,只有在谈到她经受的痛苦和折磨那会儿时才不用这种口气,“您还有什么要向我垂询的吗?还有什么要命令我的吗?”

“不,没有什么了,谢谢您。我原本想恢复我们之间的友谊,但让您给拒绝了……再见吧,安德烈,可至少您也该接受我的谢意吧。”

安德烈只摆了摆手,仿佛又一次回绝了她曾经回绝过的友情,接着,以冷漠的态度深深地行了个屈膝礼,就像个幽灵似的一声不吭慢慢地走了。

“噢!你是对的,冷酷的躯体,铁石的心肠,火热的情感,你非但不接受我的谢意,也不接受我的友谊。这些我感觉到了,为此,我祈求天主宽恕我。但是我恨你,因为我从来也没有恨过别人……因为,如果他现在没有爱上你……噢!我可以肯定,总有一天,他会爱你的!……”

说完,她把韦贝尔叫来。

“韦贝尔,你见到吉尔贝先生了吗?”

“见到了,王后陛下,”那个随身仆从回答。

“明天早上他几点钟来?”

“十点钟,夫人。”

“那好,韦贝尔,告诉我的侍女,叫她们不用来了,今晚我就寝时不需要人侍候。我太累了,不要让人来打扰我,我要睡到明天早上十点钟……我要见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人,是吉尔贝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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