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死一边拿出极大的勇气。哪怕是娼妓也没有象我这样嘻嘻哈哈地快活的。可怜的奥克塔夫很幸福,我让他的爱情拿我虚幻的感情作养料。为了演这个戏,我把心血都呕尽了;女戏子受到喝彩,受到庆祝,身上堆满了鲜花;但是那肉眼看不见的对手天天来觅食,天天把我的生命割掉一块。明明是心碎肠断,我照旧笑靥迎人!我向两个孩子微笑,但得胜的总是早生的那个,死掉的那个!我跟您说过:死掉的孩子会叫我去的,我现在就往他那边去了。没有爱情的同居生活,使我的心灵时时刻刻感到羞辱。只有孤独的时候我才能够哭,能够幻想出神。为了应酬交际,家庭杂务,抚育孩子,照顾奥克塔夫的幸福,我没有一分钟的余暇能汲取勇气,象从前幽居独处的时代一样。持续不断的警惕使我老是心惊胆战。我没有眼快耳灵,随口扯谎的本领。吸干我的眼泪,亲吻我的眼皮的,不是我意中人的嘴而是手帕,使干涩的眼睛减掉一些火气的是凉水,不是爱人的亲吻。我演戏是把整个的心放进去的,致我死命的原因也许就在这里。我小心翼翼地隐藏我的悲伤,居然一点不露痕迹;但悲伤非有所侵蚀不可,它便侵蚀我的生命。我跟那些发现我病根的医生说:

“你们好歹得替我找出一点病来,要不然我的丈夫会活不下去的。”

因此我跟德普兰和毕安训商量好了,说我的不治之症是某一种软骨病,两位医生把那根不知什么骨头描写得头头是道。奥克塔夫还自以为受着疼爱呢!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所以我担心他忧郁成疾,和我同归于尽。万一有这种情形,希望您做我孩子的监护人。信内附上一份补充遗嘱表明我这个意思。请您到必要时再拿出来;也许我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奥克塔夫不至于到那个田地的。我暗中对他的忠诚说不定会使他悲痛欲绝,但还是能活下去的。可怜的奥克塔夫!但愿他再娶一个比我贤慧的女人,因为他的确值得人家的爱。

既然刺探我的那个聪明人已经结了婚,希望他记住圣莫街的制花女留给他的教训:第一要使您太太赶快生孩子!尽量叫她去管最庸俗的家务;别让她在心中培养什么理想,培养那朵我奉为至宝的、颜色火辣辣的神秘之花,它的香气会叫人厌弃现实。我是一个圣女泰蕾丝,可惜不能象她那样住在修道院里和耶稣觌面,和一个长着翅膀、来去自如的天使相对,在出神入定中过生活。您曾看到我在我喜爱的花堆中很幸福。我却没有把心里的话都告诉您:我当初看出您假装的疯狂之下藏着含苞欲放的爱情;我把我的思想,梦境,都瞒着您,没让您走进我美丽的王国。我相信您一定能为了喜欢我而喜欢我的孩子,假如一旦他失去了父亲的话。请您保守我的秘密,象坟墓保守我的肉体一样。别为我伤心。圣贝尔纳说过,无爱情即无生命;倘若这句话是对的,那么我已经死了很久了。

领事把信收起,锁在皮包里,补了一句:“于是,伯爵夫人死了。”

“伯爵还在不在呢?”大使问,“七月革命以后,政治舞台上看不见他了。”

领事说:“德·洛拉先生,你可记得有一回看见我送一个客人上船吗?……”

“一个头发雪白的,一个老头儿是不是?”画家问。

“一个四十五岁的老头儿!到意大利南部去疗养和散心。

那老人便是我可怜的朋友,我的保护人,经过热那亚跟我告别,同时把他的遗嘱交托给我。他叫我给他的儿子当监护人。

我也用不着再把奥诺丽纳的遗言告诉他了。”

德·图希小姐问:“奥斯塔男爵,他可明白自己做了刽子手吗?”

领事回答说:“他是猜到真相的,所以活不下去了。他搭船上那不勒斯,我送他出了海再坐小船回来。告别的时候彼此恋恋不舍,我怕那就是永诀了。我们都喜欢参与我们爱情的秘密的人,特别在爱侣故世之后。奥克塔夫对我说:‘这样的人有种魔力,身上有一道光轮罩着。’伯爵踱到船首,望着地中海;碰巧那天天气很好,大概他被当时的景色感动了,对我又说了最后几句话:‘为了改善人性,真应当研究一下究竟是怎样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使我们不顾理性,把一个神仙般的女子为了片刻的欢娱而牺牲?我良心上听到那些呼号。并且呼号的不仅是奥诺丽纳一个人。而这竟是我亲手造成的!……我悔恨交集,痛心极了!过去我在佩延讷街为了得不到欢娱而恹恹欲绝;将来在意大利,我要为了已经体验过的欢娱而恹恹欲绝!……两个同样高尚的心灵,他们的不调和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阳台上大家相对无言,静默了一会。

“她算不算贞洁的呢?”领事问在座的两位太太。

德·图希小姐站起来,搀着领事的手臂离开众人走了几步,说道:

“男人来找我们,把一个少女娶过去做了他们的妻子,心中却存着许多天使般的形象,拿我们跟一些无名的敌手相比,跟一些往往是从许多回忆拼凑起来的、完满的标准相比,结果老是觉得我们望尘莫及。由此看来,男人不是也有罪过吗?”

“小姐,倘若有人把热情作为婚姻的基础,您这批评是对的;而这便是那对夫妇的错误。要是男女双方都有盲目的爱情,那种婚姻生活简直是尘世的天堂了。”

德·图希小姐和领事分开了,接着克洛德·维尼翁过来找她,凑着她的耳朵说:

“德·奥斯塔先生未免有些自鸣得意。”

她也凑着他的耳朵回答:“不,他还没猜到奥诺丽纳可能爱他呢。”她看见领事夫人正在走来,又说:“噢!他太太把故事听了去了,算他倒霉!……”

大钟打了十一点,所有的客人都沿着海滨步行回去。

“生活不完全是这样的,”德·图希小姐说,“象那样的女子真是太少了,也许聪明得出奇了,可以说是一宝!人生是各种不同的变故、痛苦和欢乐交替组成的。但丁诗中的天堂当然是理想的最高表现,但那种永远不变的蓝天只存在于心灵中间,向现实的人生去要求未免是奢望,而且时时刻刻要引起天性反抗的。对于这一类追求理想的人,只要给他一间六法尺大小的静室,和一张跪着祈祷的凳子就行了。”

“一点不错,”莱翁·德·洛拉说。“可是不管我怎么下流,我仍不由得钦佩一个和伯爵夫人差不多的女子,能够住在一个画家屋里,与画室为邻,从来不下楼见客,也从来不到街上玷污她的鞋子。”

“在几个月之内是可能的,”克洛德·维尼翁的口气挖苦得厉害。

可是大使回答德·图希小姐说:“奥诺丽纳并非独一无二的例子。有个男人,还是干政治的,又是笔下很尖刻的作家,别人就是这样爱他的。后来他在决斗中死去;打死他的那颗子弹不单打中了他一个人,他的情人因此也差不多进了修道院。”①

①此系当时的实事。法国政论家阿尔芒·卡雷尔(1800—1836)恋一弃妇米莉·布道尔太太。卡氏的政敌,记者爱弥尔·日拉登在报上影射此事,卡乃与对方决斗,中弹身死。布道尔太太从此闭门谢客。

“那么这个时代还有些伟大的心灵了!”卡米叶·莫潘说着,靠着堤上的栏杆,若有所思地愣了一会。

一八四三年一月于巴黎。

━━完━━“)

【全文完】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