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管闲事而也许使你伤心的疯子,我会把他打发走的……
奥诺丽纳把信揣在怀里,瞧着我的舅舅,说道:
“先生,谢谢您。既然伯爵允许我留在这儿,我就……”
“啊!”
我这么叫了一声,舅舅马上很不放心地把我瞪了一眼,伯爵夫人也狡狯地对我瞟了一眼,使我明白了她的用意。她要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一个虚伪的人,一个捕鸟的人,而我好不伤心地发觉,那一声惊叹居然把她骗过了;因为那是女人最熟悉的心灵的呼声。
“啊!莫里斯,”她和我说,“您,您是懂得爱的!”
我眼睛里闪出来的光等于另外一句答复,把伯爵夫人心中的疑虑一扫而空,倘若她还存着疑虑的话。因此伯爵是把我利用到最后一刻的。奥诺丽纳又拿出信来预备念完。舅舅向我示意,就便站起身来。他和我说:“咱们别打搅太太了。”
“您这就走了吗,莫里斯?”她说着并没抬起头来。
她一边看信一边起身送我们,到了小楼门口,抓着我的手很亲热地握着,说道:
“以后咱们照常见面……”
“不!”我拼命握着她的手,使她痛得叫起来。“您是爱您的丈夫的!明儿我走了。”
说完,我急急忙忙丢下舅舅走了。她问舅舅:“他怎么啦,您的外甥?”
好心的神甫为了配合我的角色,拿手指着他的头和心,仿佛说:“太太,请您原谅,他是个疯子!”而因为我舅舅心里真是这样想,所以他的表情更真切。
六天以后,我带着副领事的委任状动身往西班牙,任所是一个商业繁盛的大都市,使我短时期内就把领事的一行学会了,而我的野心也就到此为止。
安顿停当以后,我接到伯爵一封信:
亲爱的莫里斯:
我要是幸福的话,就不会写信给你了;可是我又开始了另外一种痛苦的生活:我受着欲望的刺激,变得年轻了,一方面和一个过了四十岁而又动了爱情的人一样烦躁,一方面又拿出外交家的智慧竭力把情欲压着。你走的时候,我还没得到进入圣莫街小楼的许可;后来收到一封信,露出一些口风,似乎不久可以准我去了;那是一封既温和又凄凉的信,表示她怕相会时感情冲动。等了一个多月,我冒险闯去,要戈班女人去问能不能接见我。我坐在走道中一条凳上,靠近门房,把手捧着头,差不多待了一小时。
“太太要穿衣服呢,”戈班女人来回报我。奥诺丽纳这句好象讨好我的话,其实是不愿意让我感到她的打不定主意。
整整一刻钟,我们俩都很慌乱,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象台上的演说家忽然着了慌一样的紧张;我们神色张皇地谈了几句,好似被人撞见了什么而勉强找些话来搭讪。
我含着眼泪对她说:“奥诺丽纳,”发僵的局面已经打破了,我快活得浑身发抖,“请您原谅,我连讲话都前言不搭后语。这种情形恐怕一时还消灭不了呢。”
她强作笑容,回答说:“爱妻子又没什么罪过哇。”
“我求您别再象过去那样做活了。戈班太太告诉我,最近二十天您只用着自己的积蓄;您名下原来每年有六万法郎收入;即使您对我不能回心转意,至少别把您的财产留给我!”
她说:“我久已知道您的好意……”
我回答她:“要是您喜欢留在这儿,保持您的独立;要是最热烈的爱情也得不到您的青睐,您可别再做活了……”
我递给她三张证券,每张每年有一万三千法郎利息;她接在手里,漫不经意地拈开来看了,一言不发,只瞧了我一眼。啊!她完全懂得我给她的不是钱,而是自由。
“好了,我打败了;你要常来就常来吧。”她说着伸出手来,我立刻捧着亲吻。
因此她是硬逼着自己接待我的。第二天,我发现她强作欢容。
直要来往了两个月,方始看到她的真性格。那时却好比美妙的五月,爱情的春天,我的快乐简直无法形容;她不再怕我了,只是研究我。但我向她提议上英国去,以便公开与我破镜重圆。回到家里,恢复名位,住进她的新宅的时候,她吓坏了。
“为什么不永远这样过下去呢?”她说。
我忍住了,一句话也不回答。
我离开她的时候心里想:她是不是试试我呢?
从家里出发到圣莫街,路上我老是非常兴奋,抱着一腔热爱,象青年人一样对自己说着:今晚上她可能让步了……这股说不上是虚空是实在的劲儿,遇到她微微一笑,或是用那双不受热情扰乱的、高傲而镇静的眼睛发号施令的时候,就整个儿消灭了。你告诉我,她说过:柳克丽希亚当年用她的匕首和血替女性的宪章写下了第一个字:自由!这句可怕的话常常回到我脑海中来,使我不寒而栗。我深切感到必须获得奥诺丽纳的同意,也深切感到没法获得她的同意。我去的时节和回家的时节同样受着这些狂风暴雨的骚扰,她有没有猜到呢?为了不愿意口头表示,我把自己的处境写信告诉她。奥诺丽纳置之不复,可是愁容满面,吓得我只能装做象没有写那封信一样。我因为伤了她的心非常痛苦;她看出这一点,也就表示原谅了。事情是这样的:三天以前,她第一次在她蓝白两色的卧房中接待我。灯烛辉煌,摆满着花,布置得很好看。奥诺丽纳那天的装束使她格外光艳夺目。
你熟识的那张脸,四周都围着小小的发卷;头上插着开普敦的铁树花;身上穿一件白纱衫,束一根白缎带,挂着飘飘荡荡的繐子。
在这么素雅的装扮之下,她的仪表你是知道的;但那天晚上简直是个新娘,是初婚时期的奥诺丽纳。不幸我的快乐立刻被浇了冷水,因为她脸上的表情有种可怕的严肃,仿佛冰雪之下藏着一团烈火。
她说:“奥克塔夫,只要您心里要,我随时准备做您的妻子;可是请您记住,这种屈服也有它的危险,我可能克制自己……”
我做了一个手势。
“不错,我明白您的意思,克制这个字您是听了刺心的;您要的是我不能给您的东西,爱情!我发过终身孤独的愿,现在宗教和怜悯使我把这个心愿放弃了。您瞧您不是到了这里吗?”
她停了一会,又接着说:“您早先并没提出更高的要求,现在您却要您的妻子了。好吧,我把奥诺丽纳交给您,可也不把她将来的改变瞒您。将来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呢?第一是做母亲!那是我热烈期望的。是的,您可以相信我这句话。您想法改造我吧,我同意;但倘若我死了,朋友,千万别咒我,别骂我固执;您所谓固执,我称之为对于理想的崇拜,也许那种将来使我送命的、说不出的感情,更应当称为对于神明的崇拜。前途怎么样,我不管了,您会负责的,您去考虑罢!……”
于是她坐下来望着我,就是您平时欣赏的那种安闲的姿态。
我痛苦得脸色发白,血都凉了。她看到她的话发生了这样的作用,便抓着我的手握着,说道:
“奥克塔夫,我是爱您的,可不是您所要的那种爱;我爱的是您的心灵……但是相信我吧,我爱您的程度象东方的女奴一般愿意为您而死,并且死而无怨。我可以借此补赎罪过。”
她还更进一步,居然大发慈悲,跪在我面前一个坐垫上,说道:
“而也许我还不会死呢……”
我已经跟自己斗争了两个月。怎么办呢?……我肝肠寸断,只能找一个朋友的心让我对它叫一声:怎么办呢?
我收了信没答复。两个月以后,报上披露消息,说奥克塔夫伯爵夫人在海外漂流了几年,终于搭着英国邮船回家了;故事编得相当自然,不致令人起疑。我刚到热那亚的时候,又接到通知,报告伯爵夫人平安分娩,生了一个儿子。我手里拿着信,在这个阳台的凳上坐了两小时。过了两个月,我的几位保护人,奥克塔夫、德·格朗维尔、德·赛里齐,看我在舅舅故世以后颓丧得很,便竭力劝说,终于使我结了婚。
七月革命以后半年,我接到下面一封信,便结束了这对夫妇的故事:
莫里斯先生:
虽然做了母亲,也许正因为做了母亲,我快要死了。妻子的角色我演得不错:我瞒过了丈夫,我的快乐和女戏子们在舞台上流的眼泪一样真。我为了社会而死,为了家庭而死,为了婚姻而死,正如初期的基督徒为了上帝而死。我不知道致命的原因,我还认真找这原因呢,因为我并不固执;但我非把我的痛苦告诉您不可,当初是您带您舅舅来,而我听了他的话才投择的;他等于一个天国的外科医生,后来做了我的忏悔师,他最后一次的病就是由我看护的;他指着天国要我继续尽我的责任。我便尽了我的责任。我不埋怨那些善于遗忘的女人,我佩服她们,认为是坚强的、应当有的性格;但我没有那么健康,忘不了过去的事。那种使我们与所爱的男人合为一体的,从心坎里出来的爱,我不能感觉到第二次。您知道,直到最后一刻,我向您,向忏悔师,向我的丈夫,叫着:可怜我吧!……但谁都不可怜我。那我只有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