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据罗马神话,维纳斯嫁与火神伏尔甘后,私恋战神马尔斯,乃被伏尔甘囚于网内。

伯爵夫人象一只被捕的燕子般打着哆嗦,在人家手里伸着脖子,睁着褐色的眼睛向四下里探望。她被神经质的抽搐刺激得浑身颤动,用猜疑的目光把我打量着。干涩的眼睛射出一点儿几乎是火剌剌的光;但她毕竟是女人!……一忽儿眼泪冒上来了,哭了,并非因为受了感动,而是觉得自己无能为力,绝望到极点。她自以为独立、自由,不料始终逃不出婚姻的束缚,好比囚犯逃不出监狱。

她一边流泪一边说:“他逼我,好吧,那我就到一个谁也不能跟着我的地方去……”

我说:“啊!您想自杀!……太太,您不愿意回到奥克塔夫那儿去,一定是有极充分的理由了?”

“噢!当然!”

“那么不妨把这些理由告诉我,告诉我舅舅;我们俩可以做您忠心的顾问。我舅舅在忏悔室中是一个教士,在客厅里可从来不会摆出教士面孔。我们要仔细听您说,对您提出的问题想一个解决的办法;倘若您有什么误会,也许我们能替您消解。您的灵魂是纯洁的;即使犯过什么错误,也早已补赎了……总之,别忘了您可以把我当作最真诚的朋友。要是您想逃脱伯爵的束缚,我能给您想办法,使他永远找不到您。”

她说:“噢!还有修道院呢。”

“不错;但伯爵是个国务大臣,能叫世界上所有的修道院都不敢收留您。可是不管他势力多大,我仍旧有办法把您从他手里救出来……只要您能向我证明您的确不能,也不应该回到他那儿去。”

她恶狠狠对我瞅了一眼,带着非常猜忌和过分高傲的意味;我便赶紧补充:“噢!别以为您逃出了他的掌握,就得堕入我的掌握。将来您照旧能享受安宁、清静、独立;一句话说完,您可以和一个又丑又凶的老姑娘一样得到自由与尊敬。

将来我也要先征求您的同意才敢来看您。”

“可是怎么做到呢?用什么办法呢?”

“太太,这一点暂时不能告诉您。您放心,我决不骗您。

只要给我证明您只能过这种生活,证明这种生活的确胜过奥克塔夫伯爵夫人的有钱、有面子,住着巴黎最漂亮的府第,受到丈夫疼爱,做一个幸福的母亲的生活,那我就判决您胜诉……”

“可是,”她说,“世界上怎么会有一个男人能理解我呢?……”

我回答:“的确没有。所以我要请宗教来做评判。勃朗·芒托的本堂神甫是个七十五岁的圣者。他不是一个审问异教徒的法官,而是一个圣约翰;他对您会象费讷隆一样,象对勃艮第公爵说下面那番话的费讷隆一样:‘爵爷,星期五您要吃一条小牛①也可以,但做人非象个基督徒不可。’”

①基督旧教教规,每星期五均须守斋,除鱼类鸡蛋外,其他荤腥不得入口。

“得了吧,先生。我知道修道院是最后一条出路,是我唯一的避难所。能理解我的只有上帝。至于凡人,哪怕是教会中最慈祥的神甫圣奥古斯丁,也参不透我良心上不安的情绪,那好比但丁的地狱中不可超越的领域。一个不相干的男人,虽则不配领受爱情的祭礼,却得到了我全部的爱情!我丈夫没得到,因为他没拿;我给他爱情,象母亲把一个奇妙的玩具拿给孩子,被孩子砸破了。我的爱情是可一不可再的。对于某些心灵,爱情是不能作尝试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它一旦出现,就是整个儿出现。可是十八个月的夫妇生活,对我等于十八年;我把全部的生命力放了进去,它不是因为尽量奔放而枯竭的,而是在那种欺人的,只有我一个人真诚的闺房生活中销磨完的。为我,幸福之杯既不是空的,也不是喝干了的;什么都不能把它再斟满,因为杯子打破了。我已经没有武器,不能再作战……把自己倾箱倒箧地给了人,我还成其为我吗?只能比之于酒阑灯尽以后的残羹剩饭。我只有一个名字,奥诺丽纳,正如我只有一颗心。丈夫占有了少女,没资格消受的情人占有了少妇;一个女人还剩下什么?你一定会和我说:只要让人家爱就得了!唉!我究竟还有点人味儿,想到卖淫妇三个字能不觉得羞愤吗?是的,一场大火烧光了我的宝物,我借着大火的反光把事情看明白了。老实说,接受另外一个男人的爱情,我倒还能想象;但是向奥克塔夫投降……噢!休想!”

我说:“哎,您还爱他呢。”

“我看重他,尊敬他,他从来没伤害我;他心肠好,他温柔;但我不能再爱他……得了吧,别谈了。无论什么事,越讨论越显得渺小。关于这问题,让我用书面来表白我的意思;现在那些思想使我透不过气来,我身上在发烧,我的脚已经踏在我的帕拉克莱修道院的废墟之中①。我眼睛看到的,一向以为拿自己的工作换来的东西,此刻都把我心里要忘掉的事一件件的提醒我。啊,我真应该离开这里,象当初逃出家庭一样。”

①帕拉克莱修道院为著名的爱洛伊丝终老之地。

“逃哪儿去呢?”我问她,“女子没有人保护,能够在世界上存活吗?在三十岁上,正当花容玉貌的鼎盛时期,有的是您自己意想不到的充沛的精力,有的是可以大量施舍的温情,而您竟想躲到我能把您隐藏起来的沙漠中去?……放心吧,伯爵五年之中没露过面,将来不得您的同意也永远不会到这儿来的。凭他九年卓越的生活,您的清静已经有了保障。您尽可以毫无危险地把您的前途跟我和我舅舅商量。我舅舅和一位国务大臣一样有本事。先把心静下来,别夸大您的不幸。一个当祭司当到头发都白了的人不是一个孩子,各式各样情欲的忏悔,他听了快有五十年了,连帝王卿相那么沉重的心事都由他掂过斤两,他一定能理解您的。即使我舅舅披着祭衣的时候是严厉的,对着您的花也会象它们一样柔和,象他神圣的主宰一样宽容。”

我到半夜才离开伯爵夫人。那时她表面上是镇静了,但脸色阴沉,似乎暗暗作着打算,无论怎么锐利的眼光都猜不透的打算。我走不了几步就在圣莫街上遇到伯爵,他受着一股不可抗力的吸引,不能再待在大街上我们约定的老地方了。

我把经过情形告诉了他,他嚷道:“可怜的孩子这一夜怎么过哇?要是我闯得去,要是她忽然看到我又怎么呢?”

我回答说:“这时候她连跳窗都可能。伯爵夫人是柳克丽希亚一流的女子,受了污辱宁可死的,即使污辱她的是她愿意委身的男人。”

“你年纪太轻了,”他说,“你不知道,一个人被痛苦的念头剧烈扰乱的时候,他的意志好比湖上起了大风暴,风随时在变,波浪也跟着一忽儿涌到这边的湖岸,一忽儿涌到那边的湖岸。今天晚上,奥诺丽纳见了我扑在我怀里的可能性,和跳窗的可能性是均等的。”

“而您预备冒这个险吗?”我问他。

他回答道:“得了吧;为了要等到明天晚上,我家里已经由德普兰医生预备好一些鸦片,让我能太太平平睡一觉。”

第二天中午,戈班老婆子递给我一封信,说伯爵夫人筋疲力尽,到六点才上床,吃了药剂师配的安眠药才睡着的。

我把那封信抄了一个副本;——因为,小姐(领事向卡米叶·莫潘说),艺术的手段,风格的诀窍,您是精通的;许多在结构方面很高明的作家,他们的功夫您是知道的;可是您一定会承认,在造作虚伪的感情的文学作品中决找不出这样的文字。真的,世界上最可怕的莫过于现实。下面的信便是那位太太,或者说那个痛苦的化身写的:

莫里斯先生:

您舅舅所能说的话,我都知道;他不见得比我的良心更通达事理。人的良心原是上帝的喉舌。我知道如果不跟奥克塔夫言归于好,我是要罚入地狱的:这是宗教的判决。人间的法律要我不顾一切的服从。不管我过去作些什么,只要丈夫不拒绝我,大家就认为我是纯洁的、贞洁的。不错,婚姻就有这点儿妙处,能够叫社会批准丈夫的宽恕;但社会忘了一点,就是这宽恕必须要被宽恕的人肯接受。按照法律,按照宗教,按照世俗的惯例,我都应当回去。单单以人事来说:不给他幸福,不给他生孩子,把他的姓氏从贵族院的金榜上抹掉①,不是太残忍吗?我的痛苦,我的厌恶,我的感觉,我所有自私的成分(我知道自己是自私的),都应当为家庭牺牲。我将来会生儿育女,女儿能使我破涕为笑!我可以非常快乐,受人尊敬,大家会看到我锦衣玉食,高车肥马,在人前得意扬扬!仆役、府第、别墅,应有尽有;一年有多少个星期,我就有多少次领袖群英的宴会。不必说,大家会把我招待得很好。我用不着重新攀登贵族的宝座,因为我根本没下过台。由此可见,上帝、法律、社会,意见都是一致的。“)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