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戈班太太叫了来,她抱着女主人放上床,脱了衣服,把她不是救醒了,而是恢复了痛苦不堪的感觉。我一边哭一边沿着屋子的走道踱来踱去,同时对自己的使命觉得毫无把握。

当初那么冒冒失失接受下来的捕鸟的角色,我恨不得放弃了才好。戈班太太下楼看见我满面泪痕,便急急回上去问伯爵夫人:

“太太,怎么回事啊?莫里斯先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象小孩子似的。”

为了怕我们的态度被人误会,她拿出超人的勇气,披着件梳妆衣下楼来找我:

“我发病跟您不相干;我心脏常常会抽搐的……”

我抹着眼泪,用一种假装不来的声音对她说:“唉,您还想把您的伤心事瞒着我吗?这一下不是让我知道了您有过孩子却夭折了吗?”

她突然打着铃,叫道:“玛丽!”

戈班太太马上来了。

“把蜡烛和茶都端来,”她吩咐的时候,态度的冷静不下于一个骄傲的英国太太,那是你们都知道的那种要命的英国教育培养出来的。

戈班老婆子点了蜡烛,关上百叶窗。伯爵夫人脸上毫无表情;倔强的傲气,和野人一般的严肃,在她身上又占了上风。她和我说:

“您知道我为什么那样仰慕拜伦爵士?……他忍受痛苦的方式跟野兽一样。既然一个人的怨叹不能成为曼弗雷德的哀歌,唐璜的嬉笑怒骂,恰尔德·哈罗尔德的奇思狂想,①那么怨叹有什么用?谁也休想知道我的事!……我的心是一首献给上帝的诗!”

①以上提到的,均系拜伦有名的长诗中的主人公,诗篇即以主角命名。

我说:“倘若我愿意……”

“愿意什么?”她紧跟着问。

我回答说:“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也没有好奇心了;可是我要愿意的话,明天就能知道您的全部秘密。”

“您能够吗?我才不信呢!”她竭力掩盖心中的不安,可也不大掩盖得了。

“真的不信吗?”

“当然,”她摇摇头,“我倒要试试您的本领呢。”

我指着她的手说:“先是这些美丽的手指已经说明您不是一个少女,更不是一个做活的人!其次,您也不叫戈班太太;有一回您当我的面收到一封信,您对玛丽说:——喂,这是您的。——玛丽才是真正的戈班太太。您冒用了女管家的名字。噢!太太,您对我不用害怕。我是您最忠心的朋友……朋友,您听明白没有?这个在法国被人滥用,拿来称呼敌人的名词,我只想到它圣洁的动人的意义。这个朋友愿意帮助您抵抗一切,愿意您尽可能得到幸福,一个象您这样的女子应该有的幸福。谁又知道我无意之间使您痛苦,是不是有意而为呢?”

“不错,”她带着威吓的意味说,“我要您好奇,要您把所能打听到的关于我的事统统告诉我,可是……”说到这里,她举起手指,“您也得告诉我,您的消息是从哪儿来的。我在这里享的一点儿清福能不能维持下去,就靠您打听的结果决定。”

“就是说您预备溜走吗?”

“高飞远走!”她嚷道。“飞到新大陆去……”

我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不管上哪儿,您反正得引起人家的热情,逃不出热情的魔掌。天才与美女,都注定要放出灿烂的光芒,引人注目,惹人妒羡,招人毁谤的。巴黎是没有阿拉伯强盗的一片沙漠,世界上只有在巴黎,一个人才能隐姓埋名,靠自己的工作餬口。你抱怨什么?我是什么人?不过是一个仆人而已,不是戈班太太而是戈班先生。万一您要和人决斗,也该要一个证人吧。”

“不管这些,我要您去打听我的底细。我已经说过:我要您这么办!现在咱们别提了,”她这么说着又拿出妩媚动人的风度,那是你们(领事望着在座的妇女)都能随心所欲支配的。

我回答说:“那么好吧,明天这时候,我来把得到的消息告诉您。可是您不能恨我!您会不会拿出一般女人的手段来对付我呢?”

“一般女人是怎么的?”

“她们叫我们作了极大的牺牲,然后过些时候又埋怨我们的牺牲,仿佛把她们侮辱了似的。”

她很狡猾地回答:“倘若她们要求你们做的事,你们觉得是牺牲,那么她们的埋怨是对的……”

“不说牺牲,只说是勉强做的吧……”

“那就是说你们本来是不愿意做的。”

我说:“啊,对不起,我忘了女人和教皇是永远不会错的。”

她静默了半晌,又道:“天哪!我这点儿安静是用多么高的代价换来的,偷偷摸摸享受的;可是只要两句话就能把它毁掉……”

她站起身子,仿佛把我忘了,只自言自语地说着:“上哪儿去呢?怎么办呢?……我花了多少心血布置这个可爱的家,预备在这里终老,难道非离开不成吗?”

“在这里终老?”我很明显地表示吃了一惊。“难道您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不能再作工,假花跟化妆品可能因竞争而跌价吗?……”

“我已经有三千法郎积蓄了,”她说。

我叫道:“天哪!这笔数目表示省吃俭用,吃了多少苦哇!……”

“明儿见,”她说,“我失陪了。今晚上我简直变了一个人,想自个儿静静。我不是得鼓足勇气以防万一吗?因为,倘若您能知道什么事,别人也能知道,那就……”然后她用直截了当的口气,作了一个很威严的手势,说了声:“再见。”

“好,咱们明儿来决一胜负,”我故意堆着笑容,为了不致在这场戏里丢掉我那种满不在乎的性格。

从很长的花径上走出去的当口,我不由得重复了一句:

“好,明儿来决一胜负!”

而象每天晚上一样和我在大街上相会的伯爵,也叫了声:

“好,明儿来决一胜负!”

奥克塔夫的焦急忧虑与奥诺丽纳的不相上下。我和伯爵沿着巴士底城壕直走到清早两点,好比两个将军在作战的前夜察看阵地,估计种种可能性,认为胜利的关键全靠一个偶然的机会。这一对硬拆开的夫妇是整夜不得阖眼的了:一个是因为存着希望而睡不着;一个是心惊肉跳,惟恐团圆而睡不着。人生的戏剧并不在于外界的境遇而在于情感,它是在内心搬演的,或者说在所谓精神世界那个辽阔的天地中搬演的。奥克塔夫与奥诺丽纳两人的活动和生活,始终不出思想深刻、意境高远的人活动的区域。

我准时而去。晚上十点,我第一次被请进那间蓝白两色的精雅的卧室,那个受伤的鸽子的窝。伯爵夫人望着我想说话,但看到我非常恭敬的神气,立刻大吃一惊。

我庄严地微微笑着,叫了声:“伯爵夫人……”

可怜的太太已经站了起来,又倒在椅子上呆住了;那种痛苦的姿态可惜没有一个大画家把它描下来。

我继续说道:“您是一个最高尚最受尊敬的男人的妻子;大家认为他伟大,但他对待您的行为比众人眼里看出来的更伟大。您和他是两个性格最了不起的人物。您以为这儿是什么地方?”我问她。

“不是在我自己家里吗?”她诧异之下,连眼睛都发呆了。

“在奥克塔夫伯爵的家里!”我回答,“我们上了当了。那个叫做勒诺尔芒的书记官不是真正的业主,而是代您丈夫出面的。您这种清静的生活是伯爵一手造成的,您挣的钱是伯爵给的,您生活中最琐碎的事都是他费心照顾的。您丈夫在外边维持您的面子,对于您的失踪想出充分的理由来解释,说您搭一条叫做赛西尔号的船到哈瓦那去,接收一个可能把您忘了的亲属的遗产;陪您去的还有您夫家的两个女人和一个老管家,可是船出了事。您丈夫公开表示,希望您不至于遭难。他说已经派人去就地调查,得到的信息似乎还很有希望……他把您的行踪隐藏得和您自己一样周密……总而言之,他完全遵照您的意思……”

她回答说:“得啦,得啦。现在我只要知道一点,这些细节是谁告诉您的?”

“嗳,太太,有个穷小子由我舅舅荐在本区警察局当书记,他一五一十和我说了。要是您今晚上偷偷离开这座小楼,您丈夫不会不知道您的行踪,而不管您跑到哪儿,他都能庇护您。一个聪明的女子怎么能相信,做生意的人收买纸花和便帽的价钱,会跟卖出去的价钱一般高?真的,哪怕您一束花讨价三千法郎,人家也会照给!便是做母亲的也比不上您丈夫的温柔体贴。我从您看门的那儿知道,夜静更深的时候,伯爵常常到篱笆后面来看您床头的灯光!您的开司米披肩值到六千法郎……您的花粉商把名厂的出品当作旧货卖给您……总之,您在这儿完全是一个落在火神网里的维纳斯①;但您是单独被幽禁着,七年如一日被无微不至的慈爱幽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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