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派我敲打叶子,帮着剪裁,打点铅丝,预备她用作枝干。我假装极愿意借此消遣,很快就把手艺学得很熟练。我们一边做活一边谈天。无事可作的时候,我给她念些新出版的书,因为我不能忘了自己所扮的角色,老是装做忧郁、怀疑、悲苦、厌世,伤心到极点。我的长相,除了不是跷脚以外,很象拜伦爵士;因此,她常常用些可爱的笑话跟我打趣。

她以为她自己那种讳莫如深的痛苦,毫无问题是使我的痛苦相形失色的,虽然我厌恶人生的原因连扬与约伯①听了也会首肯。我象街头行乞的穷人一般在心上放些假疮疤,赚取这位可敬可爱的女子的怜悯:我因此而感到的惭愧也不用细说了。懂得了间谍的卑鄙,我才懂得我对伯爵忠诚到什么程度。我那时受到的同情尽够安慰世界上最不幸的人。这婉娈可喜的女子,与世隔绝,幽居独处了多少年,在爱情以外有极丰富的友谊可以施舍;而她给我友谊的时候一方面象儿童一般尽情流露,一方面又带着一种怜悯的意味,——大可使一个爱她的浪子啼笑皆非的怜悯;因为她整个儿只是慈悲,只是同情。她摈弃爱情,对于所谓女子的幸福只觉得害怕:这两种心理表现得又坚决又天真。我过的那些愉快的日子,可以证明女性的友谊比她们的爱情可贵多了。

①爱德华·扬(1683—1765),英国感伤主义诗人。约伯,古代的犹太长老,以正直闻名,后受上帝考验,遭祸累累。故自怨其生。

一般姑娘们坐上钢琴之前,因为预感到坐上去以后的厌烦,总免不了推三阻四;我让伯爵夫人逼出心腹话的时候,就跟这些姑娘一样的扭捏。你们不难想象,为了要克服我怕开口的心理,她不得不格外表示亲热;但一发觉我对于爱情的厌恶和她的不相上下,她就觉得命运送了一个星期五①到她的荒岛上的确是大可感激的事。或许她也开始不耐寂寞了。可是绝不卖弄风情,连一丝一毫的女性气息都没有。她和我说,只有在她隐遁的理想世界上,她才觉得有些兴趣。我不由自主地把他们夫妇两人的生活作着比较:伯爵的生活全部是行为、活动、感情;伯爵夫人的全部是隐忍、无为、静止。其实男女双方都是服从各人的本性,而且服从到令人钦佩的程度。我因为冒充厌世,尽可以对世间的男女冷嘲热讽,希望借此套出奥诺丽纳的心事;但无论什么计策对她都不起作用;于是我明白,所谓骡子脾气在女人中间比我们所想象的要多得多。

①星期五,指英国作家笛福(1660?—1731)的《鲁滨孙飘流记》中鲁滨孙在荒岛上所救的野蛮人。因此事发生在星期五,故鲁滨孙以星期五为之命名。

有一天我对她说:“东方人把你们关在家里,纯粹当作享乐的工具,真有道理。欧洲人让你们加入社会,给你们平等待遇,因此吃了大亏。据我看,女人是最不老实最卑鄙的动物。但就因为此,她才有她的魔力,给人以捕捉家畜那样的乐趣。男人一旦为一个女人倾倒之后,就认为她是神圣的,永远给她一种特权。对于过去的欢乐,男人的感激是有永久性的;即使看到当年的情妇老了或是堕落了,仍旧觉得她在感情上对他有特殊权利。可是对你们女人说来,旧日的情夫是一文不值的;不但如此,他还有一个不能原谅的大错,就是没有早点死掉!……你们口头不敢承认,心里却是和传说的(其实只是群众的无稽之谈)奈勒塔中的夫人①一样,会这样想:——可惜一个人享受爱情不能象吃水果一样!可惜吃了一顿饭不能单单剩下愉快的感觉!……”

她说:“这种美满的幸福,上帝一定是留给天国的……您的论证虽然很妙,我却认为是错误的。那些同时跟好几个人相爱的女人,那又叫什么呢?”她这样问我的时候,眼睛象安格尔画路易十三把王国奉献给圣母,而圣母望着路易十三的眼神一样。②我回答说:“您真是存心做戏了,因为您刚才瞧我的眼风,大可使一个女演员成名。可是象您这样的美人一定有过爱情,所以把爱情忘了。”

①奈勒塔为十三世纪时所建的宫堡,位于巴黎中心。传说法国王后玛格丽特·德·勃艮第(1290—1315)淫乐无度,常引诱贵族青年在此宫中行乐,然后杀死投入塞纳河。大仲马历史剧《奈勒塔》记述了此事。

②指法国十九世纪大画家安格尔的作品《路易十三的发愿》。画的是路易十三跪在地下把王冠与杖献给圣母,圣母在云端里抱着圣婴耶稣,眼睛低垂着,并不正视路易十三。

“我吗?”她故意避开我的问题,“我不是一个女人,而是到了七十二岁的女修士。”

“那么您怎敢这样肯定,说您比我感觉更敏锐?对于女人,苦难只有一种形式;惟有爱情的失意她才当作不幸。”

她神气很柔和地望着我。女人夹在矛盾中间或被事实逼得无路可走的时候,照旧会固执己见。奥诺丽纳便是采取这种办法,她说:

“我是女修士,您却和我讨论一个我不能再踏进去的世界。”

“便是在思想上也不能吗?”

她回答说:“难道世界真是那样值得羡慕吗?噢!即使我的思想要溜出去,也是溜往更高的境界,……完满的天使,美丽的加百列①的歌声,常常在我心头唱着。万一我有了钱,就要照旧做活,免得常常骑在天使的五色翅膀上飞往想入非非的境界。有些沉思默想会使我们女人迷路的!我的精神安定全靠我的花,虽则它们不能完全抓住我。某些日子我好象有所期待,没有目标的期待;一个念头来了,就盘踞着我的心,使我手指举不起来,但我没法把念头赶走。我觉得此刻正在酝酿一件大事,我的生活要改变了;我伸着耳朵听着,对黑洞里望着,对工作不感兴趣了;然后我疲乏之极,回过头又看到人生,看到我平时的生活。这是不是快要进天国的预感呢?我常常这样问自己……”

一方是用年轻人的伤心忧郁作掩护的两个外交家,另一方是一个因悲观厌世而格外顽强的女人:双方斗法斗了三个月,我向伯爵说,要叫乌龟从壳里钻出来恐怕不可能了,只有打破它的壳。头天晚上,在最后一次友好的讨论中,伯爵夫人说道:

“当年柳克丽希亚②用她的匕首和她的血,替女性的宪章写下了第一个字:自由!”

①天使加百列向童贞女马利亚显灵,说她蒙受圣恩,将生救主耶稣。

②柳克丽希亚,纪元前六世纪一罗马贵妇,因被传说中的罗马王、骄傲者塔尔奎厄斯之子奸污,愤而自杀,后人以她作为烈女的典型。

从此以后,伯爵便让我全权办理。

某星期六的晚上我去看奥诺丽纳;楼下的客室刚由那位冒名顶替的业主粉刷一新。她很高兴地和我说:“我这个星期做的花卖了一百法郎!”

时间正好十点。七月的夜晚和美丽的明月带来一片朦胧的光。一阵阵百花混合的香味醉人心脾。伯爵夫人把五枚金路易拿在手里叮叮当当地玩着。那是一个冒充的化装品掮客送来的,而那掮客又是奥克塔夫托包比诺法官物色来的另一个党羽。

她说:“男人们拿法律作武器,想收服我们作奴隶!我却是一边消遣一边解决了生活问题,绝对不受拘束!噢!每星期六我总很得意。您的孪生弟兄拜伦爵士喜欢缪莱的金洋,我也喜欢戈迪萨尔的金洋。①”

①约翰·缪莱(1778—1843),英国有名的出版家,拜伦一生得其帮助不少。戈迪萨尔为巴尔扎克小说中常见的人物,此处即收购奥诺丽纳假花之商人。

我回答:“这可不是一个女人的天职。”

“喝!我能算女人吗?我不过是一个性情温柔的男人,不受任何女性折磨的男人……”

“您的生活与您整个人背道而驰。上帝对您多么慷慨,使您长得这样好看,心这么慈悲,您难道从来不想要……”

这是我第一次泄露形迹的话,她听了有点不放心了:“要什么?”

“不想要一个美丽的孩子,一卷卷的头发象水浪似的,在花堆里来来往往,好比一朵代表生命与爱情的花,叫您一声妈妈吗?……”

我等她回答。等到沉默的时间太久了,我才发觉我的话发生了可怕的后果,因为屋子里黑洞洞的,早先没看见。伯爵夫人身子歪在便榻上,不是晕过去,而是因痉挛而浑身冰冷;因为她一切生理现象都是温和的,所以第一阵震颤也来势不凶,据她事后说,很象最微妙的毒药药性刚发作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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