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我打断了他的话回答,“我猜到您的用意了。可是,您第一个秘书想偷开您的保险箱;您第二个秘书的心,我是知道的,他可能爱上您的太太。难道您忍心送他到火里去教他受难吗?把手放在烈焰之中而不灼伤自己,您想可能吗?”

“你真是个孩子,”伯爵回答,“将来我会给你戴上手套去的!圣莫街上那所种菜人住的小屋子,我已经教人腾出来了;住到那边去的决不是我的秘书,而是我的一个远亲,审查官德·奥斯塔男爵……”

我惊愕之下,歇了一会,然后听见门铃声和一辆车直奔阶前的声音。不久听差来报告德·库特维尔太太和她的女儿来了。奥克塔夫伯爵母系方面的亲戚很多。他的表姊德·库特维尔太太是寡妇,文夫原来在塞纳省法院当推事,死后只剩下一个没有财产的女儿。你们想,看到一个二十岁的少女,长得跟你理想中的情妇一样美,还会把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放在心上吗?

伯爵抓着我的手把我介绍给德·库特维尔太太母女的时候,凑着我耳朵说:

“又是男爵,又是审查官,将来还有更大的官爵,加上这所屋子作陪嫁,这样你总不至于爱上伯爵夫人了吧?”

我心里不由得飘飘然,并非为了那些不敢希望的好处,而是为了阿美莉·德·库特维尔小姐;她的姿色,配上巧妙的装束格外显得夺目,那种化装的手段原是所有想嫁女儿的母亲都会教给女儿的。

好了,别扯上我的事了。

领事说着,停了一会。

二十天以后,我住到种菜人的屋子里去了。那儿已经打扫干净,收拾齐整,摆好家具;办事的迅速只要两句话就可解释:我们是在巴黎!有的是法国工匠!有的是钱!我爱阿美莉小姐的程度正好使伯爵对他的安全放心。可是一个二十五岁的青年所能有的谨慎,是不是足够应付那些由我承担下来,而有关朋友幸福的妙计呢?为解决这个问题,我存心一大半要依赖舅舅;因为伯爵允许我必要的时候把事情告诉他。我雇了一个园丁,自己装做爱花成癖,仿佛世界上没有一件事能使我感到兴趣,只是没头没脑地翻垦菜园,要把土地整理得可以种花。我象荷兰或英国的某些花迷一样只栽培一种花。我挑选的是大理花,专门搜集所有的变种。你们不难想象,我的行动,哪怕是极细微的变更,都是由伯爵规定的;他那时把全部智力集中在圣莫街那出悲喜剧上面,连一点儿小事都不放过。等伯爵夫人上了床,在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奥克塔夫、戈班太太和我三个人几乎每天举行会议。我听着老婆子把女主人白天的一举一动报告伯爵;他什么都要问到,吃些什么,作些什么,态度怎样,第二天预备吃什么菜,她想仿制什么花。我那时方始懂得相思之苦,懂得从头脑、心、感官三方面同时发源的爱情在绝望之下是怎么回事。奥克塔夫只有在盘问老婆子的时候才算活着。在整理花园的两个月中间,我绝对不向邻居的小楼瞧一眼,连是否有一个邻居也不打听,虽则我们两家的园子只隔一道木栅。伯爵夫人沿着木栅种的一行柏树,已经有四尺高了。

一天早上,戈班太太告诉她女主人一个坏消息,说隔壁搬来一个怪物,有意到年底在两个花园之间筑一道墙。我那时心中怎样的好奇是不用说的了。啊,要见到伯爵夫人了!

……这个欲望使我对阿美莉小姐初生的爱情顿时减色。砌墙的计划是个可怕的威胁。将来奥诺丽纳没有空气呼吸了,园子夹在她的小楼与我的围墙之间,会变成一条狭窄的走道。那小楼从前是人家为玩乐而盖的别墅,象孩子们用纸板搭成的宫堡,只有三十法尺深,一百法尺长;正面是照德国办法油漆的,到二楼为止,墙上都钉着牵引花草的木格子;整个建筑代表所谓洛可可式①的蓬巴杜风格。从大门到屋子,有条很长的小径种着菩提树。小楼的园子和种菜的园地,形状象一把斧头,小径象是斧头的柄。我计划中的界墙,要把斧头部分去掉四分之三。伯爵夫人因之大为忧急,无可奈何地问道:

“戈班太太,那种花的是什么人呢?”

①洛可可为美术史上一种风格的名称,亦称巴洛克,创自十七世纪意大利装饰艺术家,在十八世纪的法国最为风行:以仿效岩洞及植物形态为主,不求对称,务求奇巧。

戈班太太回答:“唉,我不知道跟他有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好象是最讨厌女人的。他舅舅是巴黎一个本堂神甫,我只看到一次,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头儿,丑得要命,人可是非常和气。也许真象街坊上说的,这神甫有心教外甥迷着花草,免得事情更糟……”

“怎么呢?

“哎,告诉您罢,您的邻居是头脑有毛病的!……”戈班太太指着自己的头。

不动武的疯子是女人在感情方面最不提防的男子。你们等会儿可以发觉,伯爵替我挑这个角色的确很有眼光。

“可是他怎么会这样的呢?”伯爵夫人问。

戈班太太回答说:“他念书念得太多了,脾气变得很怪。

并且他自有不喜欢女人的理由……既然您要知道外边的闲话,就一齐告诉了您吧。”

“可是,”奥诺丽纳接口说,“我对疯子倒不象对不疯的人那么害怕。我要跟他谈谈。你去通知他,说我请他过来。要是不成,我再找那个本堂神甫。”

她们这样谈过话以后,第二天我在新辟出来的花径上散步,瞥见楼上一扇窗的帘子撩开了一点,有个女人在那里张望。戈班太太走来和我招呼。我突然向小楼望了一眼,作了一个粗暴的手势,仿佛说:“哼!我才不理会你的东家呢!”

戈班女人回去报告交涉的经过:“太太,那疯子叫我别跟他烦,说即使是烧炭匠,在家也能作个主张①,若是没有老婆,就更能当家作主了。”

①法国谚语,意谓任何人在自己家里都是主人。

“这话倒说得越发有理了,”伯爵夫人回答。

“是呀;但是我告诉他,说他要让一个躲在家里静修的人伤心死了,因为她唯一的消遣就是种花;结果他回答说:——好,那我就去一趟吧。”

第二天,戈班女人跟我打了一个招呼,表示她主人正等着我登门拜访。正当伯爵夫人用过早点,在小楼前面散步的时候,我推开木栅,向她走过去,穿的是乡下人服装,旧灰呢长裤,大木靴,旧猎装,头上戴一顶便帽,脖子里裹一条破围巾,手上全是泥土,还拿着一把锹。

戈班女人嚷道:“太太,这位先生便是您的邻居。”

伯爵夫人并不惊慌。那个因伯爵的倾诉和她的行为而显得格外离奇的女子,我终于见到了。时间是五月初。清新的空气,蔚蓝的天色,嫩芽的绿意,春天的香味,烘托着这个痛苦的人物。一见奥诺丽纳,我就完全体会到奥克塔夫的痴情,觉得他用天国的幽花去形容她真是一点不错。我先注意到她的脸色白得非常特别,因为白的种类和红与蓝的种类一样多。望着伯爵夫人,你的眼睛好象能接触那芬芳的肌肤,血就在一缕缕似蓝非蓝的脉管底下流着。只要情绪略微有些波动,她的血便在肌理之下散布开去,象一股粉红色的水汽。我和她相见的时候,洋槐瘦弱的叶子中透过几道阳光照着奥诺丽纳,成为一圈流动的黄色的光轮;画家中间只有拉斐尔和提善能在圣母周围画出这种光来。褐色的眼睛表情又温柔又快乐;从低垂的长睫毛底下漏出来的神采,反映在她的脸上。

凭她光滑柔软的眼皮的动作,奥诺丽纳给你一股魔力,因为她把这个灵魂的幕卷起落下的方式,不知包含着多少感情,多少庄严、恐惧、轻蔑的意味。一瞥一视之间,她可以使你不寒而栗,也可以使你欣然色喜。随便挽着的灰色头发,替她描出一个宽大饱满的额角,富于幻想的、诗人一般的额角。嘴巴长得非常肉感。还有一点得天独厚的地方,就是脸部的轮廓和全部的线条都显得十分高贵,能抵抗岁月的侵蚀;这是在法国很少见而在意大利很普通的特点。奥诺丽纳虽则体态苗条,可并不瘦;身腰还有使人古井重波的力量。娇小玲珑这四个字,她的确当之无愧,因为她是那一类轻盈柔软的女子,可以象猫一般让你抱起来温存一番,放下去回头再来。纤小的脚踏在沙上发出特有的轻微的声音,和衣衫窸窣的声音很调和,成为一种女性的音乐印在你心上,使你能在千千万万的女人脚声中分辨出来。她的姿态把多少代世家的身分表现得那么庄严,走在街上连最放肆的平民见了也会闪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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