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的傲气竟发展成一种恶癖,她在受难期间表现的顽强,使我有些夜晚把它叫作骡子脾气。她要自己谋生!啊,我太太竟然作工!……最近五年,我把她羁留在圣莫街,住着一幢精致的小楼,做着纸花和女人的装饰用品。她以为她的高雅的出品是卖给一个商人的,得到相当高的代价,每天足足有二十法郎收入;六年以来她在这方面没有起过疑心。买的日用品差不多只出三分之一的价钱,所以她一年六千法郎的开销可以有一万五千的享用。她喜欢花草,拿三百法郎雇一个园丁,实际我却出了一千五的工资,还得每三个月付二千法郎的账。我答应给园丁一个菜园,一所跟圣莫街门房相连的种菜人住的屋子。我那个产业是由法院的一个助理书记顶名的。园丁只要泄漏一丁点风声,他全部的好处就完了。奥诺丽纳住的小楼有花园,有花房,每年只付五百法郎租金。她出面是用她的女管家戈班太太的名字。这是我特意找来的,谨慎机密,万无一失的老婆子,非常喜欢她的女主人。但老婆子的热心,和园丁的一样是我出了重赏换来的,那重赏当然要等事情成功了才给。为了同样的理由,门房夫妇也花了我好大的代价。总而言之,奥诺丽纳三年以来很幸福,满以为她的花草、衣着、享用,都是靠她的工作挣来的。”
伯爵看到我的眼睛和嘴唇都打着问号,便嚷道:
“噢!……你要说的话,我知道了。是的,我尝试过一次。我太太以前住在圣安东区。有一天,我听到戈班太太一句话,以为有希望讲和了,便换了一二十次稿子,写了一封劝她回心转意的信从邮局寄去。当时我心里的焦急也不用细说了。我从佩延讷街走到勒伊街,象一个判了死刑的人从法院走往市政厅①,但犯人还坐着车子,我可是一步一步走的!……时间是夜里,下着大雾,我去找戈班太太,听她报告我太太的情形。谁知奥诺丽纳一认出我的笔迹,连念都没念,就把信扔在了火里。
①此系指市政厅广场,为巴黎执行死刑的地方。
“她说:‘戈班太太,明儿我不住这里了!……’唉!一个不通世面,以为象戈班太太那样当过主教的厨娘的人,二百五十法郎的工钱已经尽够的女子,只要使点儿手段就能让她以十二法郎一码的代价买到最好的里昂丝绒,只出十分之一的价钱买到一只山鸡、一条鲜鱼、一些水果;平日我欢天喜地的快乐就寄托在这种欺骗上面;你想一旦听到她要搬家的话,我不象给人扎了一刀吗?……你有时撞见我搓着手,快活得什么似的;哎,那是因为我把有资格搬上舞台的妙计搅成功了啊!比如说,我骗过了太太,教一个卖胭脂花粉的女人卖给她一条印度绸披肩,说是一个女演员的东西,连用都没怎么用过;可是我这个道貌岸然的法官抱着那条披肩睡过了一晚呢!
“总之,今日之下,我的生活可以用两句形容最残酷的刑罚的话归纳起来,就是:我爱着,我等着!戈班太太忠心耿耿地替我当着探子,刺探那颗我疼爱的心。每天晚上我都得去找这个老婆子谈谈,打听奥诺丽纳白天作些什么,说些什么,连一言半语都不肯漏掉,因为只要一句慨叹的话,我就能看出那颗充耳不闻,一言不发的心有些什么秘密。奥诺丽纳对宗教很热心;她去望弥撒,做祷告,但从来不去忏悔,不领圣餐:她预料到人家会对她说的话,不愿意听劝她回家的忠告。对我这样厌恶,真使我害怕极了,弄迷糊了,因为我从来没伤害奥诺丽纳,一向对她极温柔。即使教导她的时候不免有点儿性急,即使男人的讽刺可能把少女应有的傲气触犯了,难道就能使她象有什么深仇宿恨一样的固执吗?
“奥诺丽纳从来没把身分告诉戈班太太,对她的婚姻只字不提,使那位好心的太太没法替我说一句好话,因为在奥诺丽纳的屋子里只有她明白底细。其余的人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怕警察总监的名字和尊重大臣的权势。因此我没法窥探她的心事:我是堡垒的主人,可是进不了堡垒。简直无法可想。性子一急,就会前功尽弃!既不知道对方的理由,怎么能加以驳倒呢?起了底稿,教代写书信的人誊过了,去送给奥诺丽纳吗?……我想过这办法。但不是可能使她再搬一次家吗?上次搬家已经花了我十五万法郎。现在的屋子原是由你的前任代我出面买下的。那该死东西不知道我晚上多么容易惊醒,配了一把钥匙开保险箱,预备偷取他声明代我买屋的证件,被我当场撞见。我咳了一声,他吓跑了,第二天我逼他写了一张卖契,把屋子转让给现在代我顶名的人,然后我把他撵走了。
“啊!虽然人类所有高尚的机能在我身上没有得到满足,也没尽量发展,也没觉得舒畅;虽然我所担任的角色没有做父亲的那种至情至性;虽然我没享受到身心酣畅的快乐;可是有时候我竟自以为中了偏执狂。某些夜晚,我竟听见了狂欢女神裙上的铃声①,我最怕那种剧烈的过渡阶段,从偶尔在那里发光的、跃跃欲动的一线希望,突然之间转变到使我如堕万丈深渊的绝望。几天以前,我认真想着洛弗拉斯与克拉丽莎的悲惨的结局,对自己说:
“‘倘若奥诺丽纳和我生了个孩子,她不是会回到我家里来了吗?’总之,我相信将来一定有个幸福的结局,信念之坚使我十个月以前就在圣奥诺雷区买下一所最美丽的住宅。如果我能重新收服奥诺丽纳,我决不愿意她再看到这所屋子和她当年逃出去的房间。我要把偶像供奉在一座新的庙堂里,让她觉得开始一种完全簇新的生活。新屋正在装修,我要它在高雅与富丽两方面都登峰造极。有人和我提到一个诗人,说他爱上一个歌女,在钟情的初期,还不知道歌女将来怎样对待他,便买下了一张巴黎最好看的床。如今法官之中最冷静的一个,公认为御前老成持重的顾问,听了那故事竟然心里每根神经都震动。议会讲坛上的演说家,对于拿这种准备工作来培养他的理想的诗人,是很理解的。玛丽·路易丝②来到法国的前三天,拿破仑在贡比涅行宫的床上喜欢得打滚……一切伟大的热情都有这一类表现。我就象那诗人一样的爱着,象拿破仑一样的爱着!……”
①狂欢女神为象征性的人物,身穿短裙,裙上系有小铃,手持小木偶。
②玛丽·路易丝(1791—1847),奥地利公主,拿破仑一见倾心,乃与约瑟芬离婚,娶以为后。
听到这最后几句,我相信奥克塔夫伯爵担心自己发狂的确是可能的了。他站起身,走来走去,一边说话一边舞动手臂;忽而又站住了,仿佛对自己那些激昂的话也吃了一惊。他沉默了半晌,然后想从我眼中找些同情的表示,说道:
“我真是可笑得很。”
我回答:“不,先生,您是不幸得很……”
“噢!是的,我不幸的程度是你想象不到的!从我过火的说话上面,你可以,并且应该相信我有的是最强烈的痴情,因为九年之间它使我所有的机能都停止活动。但比痴情更强的是对她的崇拜,对她的灵魂、精神、风度、心地,以及一切与女性无关的成分的崇拜;对那些附着于爱情的,你一生念念不忘的魔力的崇拜,——那是从片刻的欢娱中体味到的日常的诗意。奥诺丽纳的心灵与气质的可爱,我在幸福的日子正如一切幸福的人一样没有注意,可是追忆之下都看清楚了。这任性而倔强的孩子,受到了无情无义的遗弃,受到了贫穷的压迫,竟变得那么坚强那么高傲。自从我看出她有这些崇高的品质以后,我越来越感觉到损失重大。而这朵天国的幽花竟然孤零零地躲在一边枯萎憔悴!”他又带着挖苦而沉痛的情绪往下说:“啊,我们上回谈的法律,实际是等于由一小队警察抓着我太太押送到这儿来!……这不是拖一具尸首回来吗?宗教对她不起作用,她只求宗教的诗意,只愿意祷告而不愿意听教会的戒律。我吗,我把宽恕、仁慈、爱,都用尽了,无计可施了。只剩下一个有希望成功的办法:便是权术与耐性,象养鸟的人捕捉最机警、最敏捷、最奇异、最少有的鸟那样的手段。所以,莫里斯,那天德·格朗维尔先生在你面前泄漏秘密以后——那也是可以原谅的——,我觉得这件意外的事故倒是命运的一种指示,正如赌徒在赌得最紧张的时候竭力在心中祈求而听从的指示……告诉我,你对我的感情是不是能象小说中的英雄一般替我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