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事特意对着在座的宾客说),也许已经注意到,社会所造成的心理方面的距离,往往能够由感情来缩短。倘若我们在思想上不如你们,我们可以在忠诚不二的友谊方面和你们并肩。以心的温度来说,——原谅我用这种名词,——我觉得跟我的保护人离得这么近,正如我和他的身分离得那么远。总之,我们的心明亮得很,能预感到别人的痛苦、悲伤、快乐、责备、仇恨。等到发现伯爵的脸也有我早已在舅舅脸上注意到的表情,我就隐隐觉得那是胸中藏着一团神秘的征象。道德的实践、良心的平安、思想的纯洁,把我舅舅的相貌从极丑变为极美。在伯爵脸上,我却看到相反的变化:一眼望去,我以为他有五十五岁;后来经过仔细观察,总觉得在那副因悲戚而冷苦冰霜的面容之下,在呕尽心血的疲劳之下,在失意的感情所表现的郁闷气色之下,还藏着青年人的朝气。听我舅舅说到某句话,伯爵的眼睛一下子又变得象长春花一般清朗,堆起一副表示叹赏的笑容,于是我看出他的真实年龄不过四十岁。这些念头,我并非当时就有,而是以后把那次会面的经过回想之下,分析出来的。

听差托着盘,端着主人的早餐进来了。

伯爵说:“我不是要早点;也罢,放在这儿;你先陪德·奥斯塔先生去瞧瞧他的房间。”

我跟着听差出去;他带我去看几间雅致的屋子:正房套房,一应俱全;顶上是个平台,里侧是正房的院子,另一边是下房,底下是从厨房通往大楼梯的走廊。回到伯爵书房,刚要开门进去,我听见舅舅正在对我下这样的评语:

“他可能犯错误,因为他感情很重;无伤大雅的过失,我们都免不了;但他没有一点劣根性。”

伯爵很亲热地把我瞅了一眼,问:“怎么样?您喜欢那地方吗?这里空房间很多,您觉得不舒服,我可以另外拨几间屋子。”

我回答说:“在舅舅那儿,我只住一间屋呢。”

“那么您今晚就可以安顿下来,你们学生的行李,一辆街车就能对付了吧?今晚上咱们三人一块儿吃饭。”

他说着,望了望我的舅舅。

和伯爵的书房相连的有一间规模宏伟的藏书室。他带我们进去,又给我看到另外一个小巧玲珑的套房,挂满了画,从前大概是个静修的地方。

他说:“这便是您的小书房了;您需要和我一同工作的时候就待在这里;放心,我不会用链子把您拴着的。”

于是他详细告诉我该做的工作是什么性质,要占据多少时间。我一边听一边觉得他真是个伟大的政治导师。

我大约花了一个月工夫去摸熟我新环境中的人和物,把我的职务研究清楚,对伯爵的举止态度逐渐适应。一个当秘书的必然留神观察他的东家。他的口味、嗜好、性情、怪癖,都成为你不由自主的研究对象。这样两个人精神上的结合,比夫妇的结合可以说又过之,又不及。三个月中间,我跟奥克塔夫伯爵彼此都在暗中刺探。我很奇怪地发现伯爵只有三十七岁。他那种生活表面上的安静,洁身自好的操守,并不完全出于严肃的责任感和自甘淡泊的思想;和这个被一般熟悉的人认为了不起的人经常接触的结果,我觉得在他繁忙的工作、彬彬有礼的举止、和蔼可亲的面具、极象心绪安定而很容易瞒过人的隐忍态度之下,大有深不可测的奥妙。平时我们走在森林里,可以从脚步的声音上猜到某些地面底下是窟窿还是大块的石头;同样,用礼貌遮盖的自私,和被灾难挖成的地下隧道,也会在朝夕相处的生活中发出空洞的声音。盘踞这个伟大心灵的不是灰心,而是痛苦。伯爵懂得一个在社会上负有责任的人。最重要的是有行动,有业绩。因此他虽然抱着隐痛,仍旧走着他的路,用清明的目光望着前途,象一个信仰坚定的殉道者。秘不示人的哀伤,惨痛的失望,并没把他引入看破一切,不复信仰的荒土;这勇敢的政治家是虔诚的,但毫无炫耀的意思;他到圣保罗教堂参加的弥撒,是为一般诚心的工匠与仆役们举行的清早第一场弥撒。朋友之中,宫廷之中,谁也不知道他奉行宗教仪式如此诚心。他的崇拜上帝,象某些规矩人满足什么嗜好一样讳莫如深。所以我后来发现,伯爵所遭遇的不幸远过于一般自以为受尽劫难的人;他们因为度过了情欲与信仰的难关,便用讥讽与轻蔑的口吻嘲笑别人的情欲与信仰。伯爵却既不讪笑被希望拖入泥淖而仍在那里希望的人,也不讪笑攀登高峰以求孤独的人,或是热血奔腾地继续奋斗,用幻象作兴奋剂的人;他是从全面看社会的,不受信仰的束缚,肯听别人的怨叹,不轻信感情,尤其不轻信忠诚;但这个伟大的严厉的法官,对人间一切都能同情,都能赏识,不是逞一时的热情,而是出之以默默无声的态度,深思的态度,还有是用自己的柔情与人交流的方式。这可以说是一个天主教中的没有血案的曼弗雷德①,抱着信仰面仍不失好奇心,用一股象没有出口的火山一般的热度融化人间的冰雪,跟一颗只有他自己看到的明星絮语!

①拜伦的诗剧《曼弗雷德》中的主人公,是一个性格强悍的人物,他于绝望中犯罪,精神痛苦达于极点,但至死无宗教信仰。

我从他的生活表象上发现了许多难以理解的事。他往往在我眼前隐没,但并非象旅行者一般随着地形低陷而失去影踪,而是象被人追捕的狙击兵,故意避人眼目,想找个藏身之处。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他常常在工作最紧张的时候外出,也不瞒着我,因为他一边把工作交给我,一边说:“替我接下去吧。”这位忙于政治家、大法官、演说家三重职务的人,酷爱鲜花,我看了很喜欢;那是心胸高洁的表现,也差不多是一切风雅人士都有的嗜好。园子和书房里摆满了珍奇的花草,但他永远拣枯萎的买来,也许是有心象征自己的命运!……他本身便象那些快要凋谢的花,而那些花的近乎变质的香味,又能给他一股异样的醉意。伯爵非常爱国,献身于公共事业的狂热很象一个人要借此忘掉另外一股热情;可是他浑身浸在里头的研究工作和公事,对他还嫌不够;他心中常有一些剧烈的斗争,爆发的时候不免迸出些火花射到我身上。此外,他常常流露出渴求幸福的意愿,我也觉得他还是能够幸福的;那么究竟有什么阻碍呢?是不是害着相思病呢?这是我想到的一个问题。但在归结到一个这么简单而又这么可怕的问题以前,我左思右想,把痛苦的境界到处摸索过了。可见他无论如何努力,仍掩盖不了内心的波动。在他严肃的姿态底下,在法官那种沉默的态度底下,明明有股热情激荡,但被他用那么大的力量镇压着,所以除了我这个与他共同生活的人,谁也没疑心到这桩秘密。他的座右铭仿佛是:“痛苦就痛苦吧,决不开一句口。”随处受到的敬重与钦佩,和他同样勤劳王事的格朗维尔与赛里齐两位院长的友谊,对伯爵都毫无作用;或者是他对他们讳莫如深,或者是他们早已明白底蕴。在众人前面,他始终昂着头,不动声色,只有极少的时间才会露出真面目,例如独自待在书房里,花园里,以为四下无人的时候;那他就象孩子一样,不再以法官的身分遏止他的眼泪,而有非常冲动的表现了;那种情形倘若用恶意去解释,很可能损害他识见卓越的政治家声誉的。

等到我把这些情形肯定以后,奥克塔夫伯爵在我心中便成了个问题,而且象所有的问题一样有那种强烈的吸引力;同时我对他的关切也象关切我自己的父亲一般了。为了尊敬而不敢表示出来的好奇心,你们能理解吗?……他没有野心,但象皮特①一样从十八岁起就致力于经世治国之学,成为渊博的学者;他是法官,精通国际法、参政法、民法、刑法,既不用怕受人欺侮,也不用担心自己犯错误;他又是思想深刻的立法大员,态度严肃的作家,热心宗教的独身者,他的生活就足以证明他没有一点可批评的地方:这样一个人物究竟是被什么灾难压倒的呢?便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受到上帝的惩罚,也不及他所受的痛苦那么严酷:悲伤把他睡眠的时间剥夺了一半,一天只睡四小时!其余的时间,他表面上很安静、用功,没有声音,没有怨叹,但我常常撞见他搁着笔,把手支着头,眼睛象两颗固定的星星,间或还有泪湿的痕迹!他心里到底有什么斗争呢?这股活泼的泉水流在晶莹的砂土上,为什么没有被地下的火烘干呢?②……难道泉水与地球的洪炉之间,象海洋与地壳一样隔着一层花岗石吗?换句话说,这座火山还会有爆发的一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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