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我沿着小径步行,通过一处景色非凡的乡间。这些小径多处已被近日下的几场暴雨冲刷得看不出痕迹,有的地方还埋在新从山坡坍落的泥土底下。那些在死火山几个侧面的大斜坡上展开的辽阔牧场,再度披上了点缀着金盏花和水仙花的翠绿春装。山巅上不化的积雪在灿烂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但离这严冬永驻的地方不远,却有一群群花斑牛悠然自得地在鲜花丛中吃草。一只巨大的苍鹰在空中缓缓盘旋,往辽阔的牧场上投下了自己的身影。

在巍峨山峰的荫蔽之下,有几个人栖身于零零落落地散布在这些高山牧场的小木房中。你或许会以为这几个人大概很有福气,居然不晓得:就在那阿尔卑斯山隐约可辨的遥远天际,世界正在熊熊燃烧,炮声隆隆,赛过雷鸣;沙场上方,鹰鹫翱翔。

可是,这几位牧场和蓝天的子民—长年与世隔绝,整个夏季连自己家人也见不到面的牧人—事实上知道正在打仗,还熟悉那些在战争中叱咤风云的人物的名字。我们的向导谈到非洲,讲述他们在君士坦丁的经历,还向我们打听:今天的士兵是否和他们当年一样备受劳顿艰辛?即使是在如此恬静、安宁的大自然怀抱之中,人们的心脏仍然满怀关切和期待之情在跳动。他们问道:“我们是不是占了上风?”“我们打得顺利不顺利?我们能不能打赢?”

那里也和其他地方一样:不论在普通农舍或深宅大院,不论在村落还是城镇,不论是在通衢大道还是田间阡陌,每个人的生活都越出了狭隘的“小我”,每个人的胸中都激荡着勇士的豪情。在乡村路旁为过基督圣体节而设置的神龛上,妇孺们用雏菊、矢车菊和罂粟花砌出的字样,竟是这样一句令人惊讶的箴言:“光荣归于战神!”

也许,远在信仰朴直的时代,即在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之初,情况即已如此。当时去打仗,同样为的是拯救他人。人们当时知道,或者自以为知道:远方受苦受难的基督徒正在呼救求援。派出头几批远征军正是应召前往救援的义举。

我们如今又目睹另一场为争取自由而进行的圣战,但这次作战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一些信奉同一宗教者的具体自由,而且是为了受到崇高的复兴意愿所激励的整个民族的精神自由和人格自由。文明再度为了挣脱野蛮的桎梏而斗争。这次斗争虽然与崇拜何种神明的争论无关,但由于是为了独立的原则而战,所以具有更加深刻的宗教信仰性质。如果丧失了民族独立,一个人便不可能相信任何事物,也不可能真正热爱天上的神明和世间的凡人,因为他在各民族当中如果被视同草芥,他实际上就不成其为有生命的人。

人人对这个客观的必然性了如指掌,所以在战争之初伦巴第人的气质曾引起人们的担忧。比较开明的阶级可以依靠,但农民如何?不论是哪个国家的农民都知足不辱、谨小慎微,对变革抱怀疑态度。他们是否能够依靠?农民的人生哲学是“干一天活,吃一天饭;过一天,算一天”,只要没有人践踏他刚播下种子的垄沟,他就什么都能够忍受。连年失望挫折、受苦受难、逆来顺受的处境已经使他们视现存秩序为神圣不可侵犯。

不过这一回的情况迥然不同。人们已经起来了,觉醒了,并且向皮埃蒙特、法兰西和自由发出欢呼了。要把他们日耳曼化是办不到的,因为他们从来不曾真正忘却“爱国主义”这个名词及其涵义。即或在岁熟年丰之际,他们对“爱国主义”产生过误解,曾经自言自语地说过:“意大利和全世界毁了也没有关系,只是别毁了我的收成。”但是到了另外一天,他们仍然高高兴兴地把自己地里的青苗割了下来喂自由战士的战马。而自由战士是吃苦耐劳,英勇豪爽,忠心耿耿的。在这场生死搏斗之中,从将军到普通士兵,人人表现出无可置疑的英勇精神。要单独举出一位这次进军最勇敢的英雄实在困难,因为对这份光荣好几个人都同样受之无愧。

但是,围绕着几个名字的传奇故事特别容易激起质朴农民的好感。最近,在韦拉伊和塞文山脉两地山民当中的加里波迪的崇拜者家里,当我见到加里波迪的肖像时,我并不觉得惊讶。这位不久以前还被胆小怕事之徒称作“土匪”的著名冒险家的肖像,在这些崇拜者家中是挂在众守护神神像之间的。

确实,他为什么不该在人民的守护神之间占有理所当然的一席呢月因为从他的意大利同胞的表现来看,他的确是一种新信仰的始祖。请听,他说的话与早期基督徒所讲的话何其相似!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既不是政治纲领,也不是有关个人得失的功利主义理论。他说J“我召唤你们去经历危难,受苦受累,迎接死亡。我要给你们的是健康的灵魂,并不是舒适的生活。起来跟我走吧!”这就是他对意大利农民的号召。响应他的号召而离开了家门的人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出自热忱。可是,现在人们竟说,出现奇迹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

不对!只要世界上还有人类存在,奇迹就会出现,而且客观世界的发展规律也不会对奇迹的出现有任何阻碍。一个永恒的奇迹正在人类内心世界出现:比较高尚的生活需要与即使是最合理的自然本能的要求这两者在人类的内心进行较量,前者制服后者,从而在那些不信除了维持肉体生存的面包之外还有其它大事和需要的愚人身上,也激发起殉道者的热情。企图以无情推理预言人类事件可能的发展进程的人,在其哲学中是不承认这个奇迹的。然而,恰恰是这个奇迹能够推翻哪怕是最有根据的推理结论,因而能够把所有明明无法解决的问题加以解决。

有真知灼见的人总是知道定会出现奇迹的,他在憧憬未来的时候也总是想到这一点。在一个人的事业中,看来有一个最可靠地得到神助的简单方法,这就是要做到使这个事业值得受到神助。如果事业正当,上帝便会表态同意自己被人视为战神而加以崇奉。被上帝感召的那些人,上帝在他们心田灌注不可抗拒的圣洁热情,以及一种无愧于过去黄金时代的自我牺牲精神。过去的自我牺牲精神固然为我们大家齐声称道,但是今天的自我牺牲精神,即使是在受人冷遇,遭到冷嘲热讽的时刻,也仍然一直比过去的自我牺牲精神光辉灿烂得多。

相信人类生来就是上述那个样子的信念,幸而不是无稽的梦想。当一个人与外界隔绝,你随时随地都会见到他的生活充满着与别人相同的不幸,又由于与别人犯同样的谬误而变得庸庸碌碌。没有别人帮助,他独自无能获得才智、幸福和安宁,就连本行职业的技能也没有本事学会。不过,你肯定也会发现他能够响应崇高的号召。有赖于这一点,有朝一日,所有的人都会变得崇高伟大。

一个人实际上比他自己对本身的估计和了解更加伟大,更加完美。他的全部烦恼皆因他在世间的物质生活条件过于艰苦而引起。谋生的重担把他压得无暇他顾,从而忘却了:他与同类的利益相去愈远,他本人愈无能为力,离自己的毁灭就愈近。必须发生一场灾难才能使他认识到,他与别人是相依为命的,正如别人与他相依为命一样。

但是,当这股把他撼醒的力量一旦来临,他会受到多大的推动呵!精神生活充溢着他的全身,使他变得高大,把他提升到越出了狭隘的“小我”的范围,从而看到自己昨日追求物质的功利主义和谨小慎微之猥琐可鄙。发生一个奇迹必然会使人们的想像能力得到丰富,不过人们连作梦也从来不曾想象到:这个最伟大,最难以置信,最神妙的奇迹正是由他们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是他们在扬弃习以为常的迟钝与胆怯,并以整个身心追求一个理想之日亲手创造出来的。虽然人们由于思想麻木,必须与其他比较具有胆识和意志的人受到同样多的磨难,但是他们却需要有一批领袖。_上帝了解这个情况,所以上帝提供了这样一批领袖。为了完成实现这项奇迹的使命,上帝自有其选民。古代圣经把这批上帝的选民称为天使,查理大帝则称之为他的钦差。当代世界对执行这项崇高使命的人物没有适当的称呼,因此便给予加里波迪一个含意不明的头衔,把他叫做“冒险家”。

“冒险家”这个称号如果指的是有惊人进取精神的人物,指的是讲究行动的史诗式英雄,那么妙极了,就让加里波迪接受这个加在他身上的过奖名望吧。当时他赢得的只是传奇将军的头衔,这是因为肆意诽谤和怀疑好人的舆论只恭维富人,特别是巨富。但是,如果“冒险家”指的是盲目凶残,谁出高价就替谁卖命的雇佣兵,那么这个称号就是对当今最勇敢,最纯洁的人物之一的侮辱。他现在所赢得的赞颂已足以使他名垂青史,所以,针对那些无聊的流言蜚语和无中生有的揣测怀疑而去为他进行辩护,并不见得就是高格调的做法。最低限度我们认为:为了要全面了解他一生的私事而去窥探他的私生活、爱情和内心的隐秘,这是有失礼貌的行为。他个人一生的私事只应由他本人来透露,其中的曲直是非也只应由他本人去加以评说,我们坚决反对仅仅是为了满足公众的好奇而把这些东西擅自张扬和加以利用。我们知道他爱过一位女英雄,也知道他是在何处以及如何失去这位爱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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