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出发的工作终于准备就绪,只等着涨潮,然后,大约在午后四时左右,冒险出航。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无理由为过去曾有在暗礁群中航行的长期实践而私自庆幸。但是,尽管如此,我现在真的还不能说,我们之所以成功是由于采取了与其说是聪明,不如说是大胆的策略,虽然我刚刚提到我们曾选择涨潮时出航。各处的水都很浅,达不到船只的吃水线。直到傍晚时分,我们的努力才获得成功。我们驶离了愤怒的暗礁群,在大洋中下碇。那些暗礁眼看着我们已经逃出它们的魔掌,似乎变得更加愤怒。
这里可以指出:在我们的船只以前,从来没有一艘船通过特朗曼代湖的出口入海。
晚上不到八点钟,我们启锚航行。但次日下午三时,我们的船在阿索努瓜河口失事了。阿索努瓜河发源于埃斯比纳索山脉,在圣卡沙里那省的洛斯·托雷斯和圣毛拉之间的地方流入大海。船上三十名船员当中,有十六人淹死。
让我告诉你们,这场可怕的灾难是怎样发生的。
从黄昏时起,事实上,就是从我们启程时起,南风已经是来势汹汹。这风聚集着乌云,刮得很猛。我们使航线保持与海岸平行,正如我曾说过,里奥帕德号船上有三十人,一门能发射十二磅炮弹的大炮架好在炮轴上,还有许多箱子,许多各种各样的东西,这一切都是为了以防万一,因为我们不知道什么命运在等待着我们。
因此,船只超载过重,使得它常常被海浪完全遮没,海浪趁着风势,每一分钟都在加大,时刻都有把我们卷入旋涡的危险。于是我决定把船驶近海岸,并且,如果情况许可的话,就在我们看来是可以靠岸的地方登陆。但是,海上波涛越来越大,不允许我们选择登陆的地方。我们受到可怕的浪头的冲击,船身完全倾向一边。那时,我恰好在前桅的顶部,希望从那里找到一条通过暗礁的航线。兰西尼船从右舷方面往下沉,我则被抛出船外三十英尺的海面去了。
虽然我的处境危险,但我对自己游泳的能耐很有信心,我一刻也没有想到溺死。可是,因为和我在一起的一些伙伴不是水手出身—刚才我还看见他们躺在甲板上,因晕船而显得十分衰弱,我决定不泅向岸边。我开始把一些质地轻的、可望在水面上浮起的各种东西汇拢起来,并把这些东西从我前头推向船那边去,同时一面大喊要我的伙伴们跳入水中,抓住漂流的一件东西,努力游向大约一英里远的岸上。船己经倾覆了,但桅杆使船的左舷仍露出在水面。
在我的伙伴中我所看见的第一个人正在死死抱住船桅的吊索。这人名叫埃多尔多·穆特鲁,是我最要好的一个朋友。我把一块破舱口盖推到他的面前,嘱咐他不要松手。这一个人当时便得到安全了,我再向船的那一边望去。我首先看见的或不如说我唯一看到的,便是我亲爱的勇敢的卢伊季·卡尼里亚。这场大灾难发生的时候,恰好他正在掌舵,同时他仍然固守在舵楼甲板上。但不幸的是,他穿着一件又大又厚的布甲克,来不及把它脱掉。这件甲克使他根本不可能游泳。他看见我向他泅过来,便向我呼救。
“坚持一下1”我大声回答:“我马上来。”
我终于像一只猫似地爬上了船,顺利地到达他跟前。这时,我一只手抓住船的一处突出地方;同时,另一只手从口袋中掏出一把刀子,不幸,这把刀不很快。我开始用刀划开甲克的领子和背面。再加一把力,我就能解脱那可怜的卡尼里亚了。这时一阵恶浪劈头盖脑地把我们裹住,把船摔得稀巴烂,同时把还留在船上的人一扫而光,都卷进了海底。卡尼里亚和其他人一起落水,再也看不见了。
至于我,当时被海浪急速卷向海底,速度之快就象射出的一枚子弹。我再度浮出海面时感到已被海浪打昏。但是,尽管如此,我完全被一个念头支配着那就是去救我亲爱的卢伊季。我绕着船的残骸游来游去,在风暴的呼啸声和海浪的咆哮声中大声呼唤着他,但是没有人回答。他已经永远被海水吞没了。
正当我要放弃搭救卡尼里亚的一切希望之际,我再次环顾我的周围。当然,这是由于上帝的慈悲,在这对大家都是痛苦的时刻,我根本没有片刻时间顾及个人安危,而这样便使我能够把注意力集中于搭救别人。
我又看见我的伙伴了,他们分得很散,每个人都尽自己游泳的技巧和体力正往岸边泅去。转瞬间,我已来到他们中间了,并且为他们打气,鼓励他们往前游。我绕过暗礁群,劈开一座座山也似的浪峰,在他们前头领游,我即使不是游在最前头,也是最前头一批人当中的一个。
我游到了岸边。失去可怜的卡尼里亚使我感到很悲痛,这使我对自己的命运无暇顾及,从而使我产生难以想像的力量。我的脚刚踏上海岸,还没转过身来,一种难以消逝的希望便驱迫着我:我要不要再去找找卢伊季呢?我仔细察看那些在浪涛中一个接一个露出水面的惊慌的人。但是卡尼里亚千真万确是被海水吞没了。
穆特鲁,他也是我最亲密的人,仅这时我看到埃多尔多次于卡尼亚里。我曾推了一块舱门盖给他,鼓励他尽力坚持挺住。无疑,大海的狂暴夺走了他手中的破舱门盖。他仍在泅水,但已精疲力竭,因为他那痉挛性的动作已表露了出来。我曾告诉你们,我多么喜欢他。他是我在一天中行将失去的我的第二个知心兄弟。在那可怕的一刹那间,我就失去了在这世间我视作珍贵的一切,这一点我决不甘心。当时,我把破船的船板推入海中—我早先就是借助这船板使自己安然上岸的。我再一次跳入浪涛之中,重新地,但是完全不计利害地闯入险境,尽管我才刚刚从那里逃出性命。过了一会,我与埃多尔多只差几划水的距离时,便向他大声喊道:
“坚持一下!鼓起勇气……我在这儿!我就来了。”
希望破灭了!努力也是徒然,正当我把一块救命的木头推向他的时候,他却沉入水底,再也看不到了。我呐喊一声,松开我手中的木头,潜入水中去找他,可是,并没发现他,我想:也许他已浮出水面了。于是我也浮起来,一点也看不见他的踪影。我再次潜入水下,又再次浮出水面,我发出了如同对卡尼里亚一样绝望的喊叫。但是,也跟卡尼里亚的情况一样,一切都是徒劳。为了来同我会合,为了献身于人民的事业,穆特鲁从来不怕漂洋过海,可是,他竟被卷入这个大洋的深处。但是,他是献身于意大利的自由的一名烈士,尽管他并没有坟墓,也没有十字架!
在这场灾难中死难的人共有十六个—他们直到死时都是我充满风险的生活中的忠实伙伴,但是现在他们被海洋吞食了。他们的遗体在波涛中颠簸着,随着潮水往北漂流了三十多英里。我想在那时已安然抵岸的十四个幸存者中找出一张意大利人的面孔,找出一个意大利人,但竟没有一个!曾经追随我的全部六名意大利人都死了:卡尼里亚、穆特鲁、斯塔得里尼、纳沃内、焦万尼……第六个人的名字我已记不起来了。
我请求我的祖国原谅我忘记了这个名字。我知道我是在长达十二年之后才写这件事的。我知道在这段时间里,我的生活中已发生了许多与我刚才所谈到的大不相同的,但同样是可怕的事件。我懂得我所见过的一个国家的覆灭以及徒劳地去保卫一座城市是怎样一回事;我非常清楚地知道,当我把内心中深深爱着的那个妇女埋葬的时候,我备受迫害,亡命他乡,还象野兽那样被追踪。我知道当时她的坟墓还来不及填满土,我就像但丁故事中堕入十八层地狱的鬼魂那样被迫逃走,而且一径往前,只是一直扭转头望着身后;我知道我没有避难所,一个也没有;我知道,当我从遥远的非洲之角凝望着把我像一个歹徒那样驱逐出来的欧洲时,我这个歹徒始终只有一种想念,一种热爱,一种始终可望而不可即的神圣事物,那就是祖国!我很清楚地知道这一切,可是我坦白地说,我是应该记住那个战友的名字的。
可是,我的老天爷!我居然记不起来了!
〔朱.加里波迪1浙0年3-4月于丹吉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