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萨莉恶狠狠地把头一偏。
“不向你母亲,”代理主教接着说,“不向宗教讨教,在你刚有一点点心事的时候,这两者本来能开导你,帮助你,指点你;你却独断独行,你对生活一无所知,一味凭感情用事!”
这些明智的话,使罗萨莉听了十分害怕。
“那我该怎么办呢?”她停了一下说。
“你要补赎过错,先得知道你的过错有多大。”神甫说道。
“好!我将写信给唯一能知道阿尔贝消息的人,这人就是莱奥波德·阿讷坎先生,巴黎的公证人,他童年时代的朋友。”
“要写信,也只能为了澄清事实真相。”代理主教回答说,“你把真信和假信都交给我,象对你的忏悔师忏悔那样,对我详细交代你的问题,同时,问我补偿过失的方法,听从我的安排。那时我再看情形……因为,第一,你要让这个不幸者在这世界上被他敬若神明的人面前恢复他的清白。阿尔贝即使已经失去幸福,也还是会坚持要辩白清楚的。”
罗萨莉答应照德·格朗塞神甫的话去做,心里希望这些努力也许会把阿尔贝带回到她身边来。
罗萨莉吐露秘密后不久,莱奥波德·阿讷坎先生的一位帮办,带着阿尔贝的全权委托书来到贝桑松,他先去吉拉尔代先生家,请他出售属于萨瓦龙先生的房子。诉讼代理人出于对律师的友情,承办了这件事。这位帮办卖掉家具,用所得的款子付清了阿尔贝欠吉拉尔代的钱;因为诉讼代理人在阿尔贝神秘地出走时,给了他五千法郎,并负责收回阿尔贝借出去的款项。吉拉尔代问到他深为关切的那位高尚、英勇的斗士的下落时,帮办回答说只有他东家才知道,还说公证人看了阿尔贝·德·萨瓦吕斯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后,好象对信中讲到的事情非常伤心。
代理主教听到这个消息后,给莱奥波德写了一封信。可敬的公证人复信如下:
致贝桑松教区代理主教,德·格朗塞神甫先生:
唉!先生,没有任何人可以把阿尔贝拉回到世俗生活里来了:
他已经出家了。他现在是格勒诺布尔①附近的沙尔特勒大修道院的初学修士。您比我更清楚,我是才知道的,一跨进这所修道院的门槛,一切就都完了。阿尔贝估计我会去看他,就请出修道院院长来挡驾。我很了解这颗高尚的心,我知道,他是我们看不见的卑鄙阴谋的受害者;但是,事情已经无法挽回。阿尔盖奥洛公爵夫人,现在是雷托雷公爵夫人,我觉得她未免太无情。阿尔贝赶到贝尔吉拉特时,她已经不在那里,却留下话来,使他相信她住在伦敦。阿尔贝从伦敦去那不勒斯找他的情人,又从那不勒斯追到罗马,她和雷托雷公爵在罗马订了婚。当阿尔贝终于在佛罗伦萨见到德·阿尔盖奥洛夫人时,她正在举行婚礼。我们这位可怜的朋友在教堂里晕了过去,而且从来没有,即使生命处于危险时也没有,从这个女人嘴里得到一句解释,我真不明白她心里是怎样想的。阿尔贝为了寻找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东奔西走了七个月,她却和他玩捉迷藏的游戏:他不知道去哪儿,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抓住她。我可怜的朋友途经巴黎时我见过他。如果您也象我一样见到他的话,您就会懂得,在他面前一个字也不能提到公爵夫人,除非您想使他神经错乱。如果他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就有办法为自己辩解;但诬蔑他已经结了婚!怎么办呢!对人世来说,阿尔贝死了,完全死了。他期望安宁,现在他清静无为,悉心祈祷,我们希望他能从中得到另一种形式的幸福。如果您了解他,先生,您一定会同情他,也会同情他的朋友们的!顺致……
于巴黎。
①法国东南部城市,斯丹达尔的故乡。
善良的代理主教一接到上面这封信,立即写信给沙尔特勒大修道院院长,下面是阿尔贝·萨瓦吕斯的复信:
阿尔贝修士致贝桑松教区代理主教德·格朗塞神甫先生:
敬爱的代理主教,我刚才从本会尊敬的院长和我的全部谈话中,认出了您温厚的灵魂和一颗仍然年轻的心。您猜到了我内心深处对世俗人生还留有的最后一点心愿:让那个对我如此不仁不义的女子明白我的感情!院长让我自由决定是否接受您的建议,但他希望知道我的志向是否已经选定;当他看到我决意对此事保持绝对的沉默时,便以难能可贵的仁慈之心把他的想法告诉了我。如果我经不住还俗的诱惑,我这个教士就会被逐出这所修道院。上帝肯定帮了我的忙;但是,斗争虽然短暂,却并不因此就不激烈,不痛苦。这不足以使您明白我再不会回到世俗中去了吗?因此,您请求我宽恕这个罪魁祸首,我完完全全同意,没有丝毫怨恨。我将祈求上帝象我一样宽恕这位小姐,同时,我还将祈求上帝把幸福生活赐予德·雷托雷夫人。唉!死亡也好,非要别人爱她不可的少女伸过来的手也好,变幻莫测的命运也好,我们不是应该永远听从上帝的安排吗?在有些人的心灵里,灾祸留下一片广袤的沙漠,沙漠上空响彻上帝的声音。浮生和永生之间的关系,我知道得太晚了,因为我已心力交瘁。我已不可能在教会的战斗行列①里出力效劳,在我奄奄一息的有生之年,祭坛圣殿就是我的归宿。我这是最后一次写信了。惟有您——您爱过我,我也深深爱过您,——才使我打破了跨进圣布律诺首创的修道院②时立下的忘怀一切的戒律。我也会特意为您祈祷的。
修士阿尔贝,一八三六年十一月,于沙尔特勒大修道院。
①教会的活动同样充满争斗,而阿尔贝的愿望是作一个与世隔绝的修士。
②第一所沙尔特勒修道院由圣布律诺(1035—1101)于一〇八四年在格勒诺布尔创办。
“也许,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德·格朗塞神甫想道。
当他把这封信转给罗萨莉时,她虔诚地吻了信内宽恕她的那一段,他对她说:
“好了!现在你没法得到他了,你还不愿意和你母亲言归于好,嫁给苏拉伯爵吗?”
“除非阿尔贝给我下这个命令。”她说。
“你也清楚,现在不可能征求他的意见了。修道院院长不会允许的。”
“要是我去看他呢?”
“沙尔特勒修道院的修士是不会客的。再说,任何妇女,除非是法国王后,都进不了沙尔特勒修道院的大门。”神甫说,“因此,你再也没有理由不嫁给年轻的德·苏拉先生。”
“我不愿意使母亲不幸。”罗萨莉回答说。
“你这个撒旦!”代理主教失声喊了出来。
当年冬末,杰出的德·格朗塞神甫逝世了。在德·瓦特维尔夫人和她女儿之间,再也没有这位朋友为这两个铁一般倔强的人居中调解。代理主教预见到的事情也发生了。一八三七年八月,德·瓦特维尔夫人在巴黎和德·苏拉先生结了婚,她去巴黎是听从了罗萨莉的建议,女儿对母亲显得又亲热,又和气。德·瓦特维尔夫人以为女儿是出于好意;其实罗萨莉想去巴黎,只是为了痛痛快快地残酷报复一下:她一心一意想折磨情敌,为萨瓦吕斯报仇。
德·瓦特维尔小姐终于给解除了监护,而且她不久也快满二十一岁了。母亲为了和女儿清帐,放弃了对鲁克塞的权利,女儿则因继承了瓦特维尔男爵的遗产而不再要母亲负担她的生活。罗萨莉鼓励母亲嫁给苏拉伯爵,并在财产上给他些好处。
“让我们各走各的路吧!”她对母亲说。
德·苏拉夫人对女儿的意愿感到不安,女儿这样慷慨大方使她非常吃惊,就从总帐里拿出六千法郎的年金送给罗萨莉,这样就问心无愧了。由于苏拉伯爵夫人的田产有四万八千法郎的年收入,她又无法用转让的办法来减少罗萨莉的份额,所以,德·瓦特维尔小姐还是一个拥有一百八十万法郎的待嫁姑娘:鲁克塞只要管理得法,每年可以收入两万法郎,还不算居住的便利,各项租金收入和储备。因此,罗萨莉和母亲不久就学会了巴黎的腔调和风尚,轻而易举地进入了上流社会。这把金钥匙就是:一百八十万法郎!……这几个绣在罗萨莉袍子上的字,比苏拉伯爵夫人自诩是德·吕蒲家的女儿,比她极不得体的自傲心理,甚至比她硬拉上的亲戚关系,更帮了她的忙。
一八三八年近二月的时候,被不少年轻人紧紧追求着的罗萨莉实现了吸引她来巴黎的计划。她想见见雷托雷公爵夫人,看看这位绝代佳人,叫她永远受到良心的谴责。因此,罗萨莉穿着讲究,刻意打扮,好和公爵夫人平起平坐。第一次会面是在一八三〇年以来为前国家元首年俸领取者举行的一年一度的舞会上。一个年轻人在罗萨莉的怂恿下,指着她对公爵夫人说:“瞧那位十分引人注目的姑娘,一个极有心计的人!她把一个名叫阿尔贝·德·萨瓦吕斯的重要人物打入了沙尔特勒大修道院,毁了他的一生。她就是德·瓦特维尔小姐,贝桑松大名鼎鼎的遗产继承人……”
公爵夫人脸色发白,罗萨莉很快和她交换了一下眼色,这种眼色在女人之间,比决斗时的枪弹更能致人死命。弗朗切丝卡·索德里尼猜到阿尔贝是无辜的,她立即离开了舞会。突然被丢下的年轻人怎么也想不到,他刚才给美丽的雷托雷公爵夫人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
如果您想更多地了解有关阿尔贝的情况,请下星期二来参加歌剧院的舞会,手执金盏花为证。
罗萨莉寄给公爵夫人的这封匿名信,真的把不幸的意大利女人引诱到舞会上来了。罗萨莉把阿尔贝写的全部信件,代理主教写给莱奥波德·阿讷坎的信,以及公证人的回信,甚至还把她向德·格朗塞先生坦白的信,都交给了她。
“我不想一个人受苦,因为,我曾经和您同样残酷!”她对情敌说。
罗萨莉把公爵夫人漂亮脸庞上惊愕的神情玩味一番以后,就溜走了,再也没有在社交界露面,随着母亲回到了贝桑松。
德·瓦特维尔小姐独自在鲁克塞的庄园里生活,骑马打猎,每年拒绝两三门亲事,冬天到贝桑松来四、五次,为增加地产的收益而忙碌,被人看成是一个绝顶古怪的人。她成了东部的名人之一。
德·苏拉夫人生下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她变得年轻了;但是年轻的德·苏拉先生却老了很多。
“我为我的财产付出了很高的代价。”他对德·沙冯库尔的公子说,“不幸得很,要好好认识一个虔诚的女人,就非得娶她做妻不可!”
德·瓦特维尔小姐可真是个不同凡响的姑娘。大家说她:
她尽是些古怪念头!她每年都要去看看沙尔特勒大修道院的围墙。也许,她想步她曾叔祖的后尘,越过这座修道院的墙垣,去找自己的丈夫,就象当年瓦特维尔翻过修道院的围墙,重获自由一样。
一八四一年,她离开贝桑松,据说是要去结婚;但是这次旅行的真正原因,至今还无人知道底细;她旅行回来后,模样之可怕,使她今后再也不能在社会上露面。由于年迈的德·格朗塞神甫曾经暗示过的那种不测,正当她乘一艘轮船在卢瓦尔河上航行时,船上的锅炉爆炸了。德·瓦特维尔小姐受伤惨重,她被炸掉右臂和左腿,脸上留下难看的疤痕,芳容给毁掉了。如今她病魔缠身,很少遇上没有痛苦的日子。总之,她现在再也不出鲁克塞山间别墅①的大门,只在屋里过着一心一意诵经礼拜的生活。
①原书中此句为双关语。“山间别墅”原文词形和“沙尔特勒修道院”相同。
一八四二年五月于巴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