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您要知道,”他接着说,“如果我是词不达意,您就不要再折磨我了。我的爱情是绝对的,我的爱情里有无条件的服从,有无限的尊敬。”

她满意地点点头,说道:“那么先生是接受条件啦?”

“我接受。”他说道,“我懂得,一个体魄健美的女人,爱的机能是不会枯竭的,我也懂得,您有您的苦衷,您要限制这个机能。啊!弗朗切丝卡,在我这个年龄,能和一个象您这样高尚、象您这样仪态万方的女人共享这样一种温情,我算是心满意足了。象您所希望的那样爱您,对一个年轻人来说,不就可以防止种种错误的疯狂行为吗?不就可以集中精力,专注于高尚的感情,使人日后可为此而骄傲,并且只留下美好的回忆吗?……您要是知道,您已经给皮拉特山脉、给里吉山①和这个优美的盆地,增添了多少色彩,多少诗情画意……”

①瑞士的两处风景优美的名山。

“我想知道呀。”她带着意大利女人惯常的、有几分狡黠的天真说道。

“啊!此时此刻,将如同女王额头上的钻石,在我的今生今世永放光彩。”

弗朗切丝卡的唯一回答,是将手放在罗道尔夫的手上。

“噢,亲爱的,永远亲爱的,您说,您从来没有爱过人吧?”

他问道。

“从来没有!”

“您允许我高尚地爱您,一切等老天安排吗?”

她微微地点了点头,罗道尔夫的脸颊上滚下两颗大大的泪珠。

“哎呀!您怎么啦?”她说道,已不再象一个女王了。

“我已经没有母亲,无法告诉她我有多么幸福。她离别了人世,不曾看到本来会减轻她弥留时痛苦的事……”

“什么事?”她问。

“她对我的温情已经被另一股同等的温情替代了。”

“Poveromio①!”受到感动的意大利女人叫道。停了一会她又说:“请相信我,对一个女人来说,知道自己就是她的爱侣在世界上的一切,看到他孤苦伶仃,无家可归,心中除了爱情,别无所有,总之自己能占有他的全身心,这真是一件甜蜜的事!也是忠贞不渝的一个重要因素!”

①意大利文:我可怜的人。落落大方,真情实意,诚挚坦率。

一对情侣这样倾吐衷肠之后,心里感到一阵甜蜜的安宁,一阵美妙的恬静。人类的感情需要以确信为基础,因为,宗教感情就永远是深信不疑的:人永远确信他会得到上帝的酬报。人的爱只有与对神明的爱相似的时候,他才觉得是可靠的。因此,只有自己完全体验过恬静安宁的境界,才能懂得一生中绝无仅有的此时此刻是如何令人心醉神迷,这种时刻和青春的激情一样一去不复返。信任一个女人,把她当作自己一生的信仰,自己生活的本源,照亮自己每一个思想的神秘的光!……这不就是再生吗?这时,一个年轻人多多少少把对自己母亲的爱掺进了爱情。罗道尔夫和弗朗切丝卡两人一时相对无语,而用友善和充满深意的眼神对答着。两人在大自然最富有诗情画意的景色中互相了解,外界的庄严璀璨因他们内心的庄严璀璨获得印证,使他们把此时此刻的点滴印象都铭刻在记忆里。弗朗切丝卡丝毫没有卖弄风情的样子,这样高尚的情操深深地打动了罗道尔夫,他从中看到了意大利女人和法国女人的区别。

湖水、大地、天空和女人,在这片广漠辽阔而又多姿多采的景色中,一切都很壮美,很甜蜜,连他们的爱情也是这样。巍巍的雪峰,蓝天下削出的悬崖峭壁,都使罗道尔夫想起可以容纳他的幸福的环境:一个雪山环抱的富饶原野。

心头这股甜蜜的醉意不免受到干扰。从卢塞恩驶来一条船,盯着船已经望了一阵子的吉娜,做了一个快乐的姿势,但没有忘记她的哑巴角色。船驶近了,当船上人的面貌已历历在目时,弗朗切丝卡看到一个青年人,便叫道,“蒂托!”她站起来,不顾翻身落水的危险,摇着手帕喊道:“蒂托!蒂托!”

蒂托吩咐船夫划桨,两条船就拢到一条线上了。两个意大利人,一男一女,兴冲冲地交谈起来,他们讲的是一种方言,象罗道尔夫那样只懂一点书本上的意大利语、又从未去过意大利的人,对他们谈话的内容,既听不懂,也猜不出。蒂托的英俊,加上弗朗切丝卡亲热的样子和吉娜快活的表情,这一切使他很伤心。再说,哪个情人见到自己因故被撇在一边,都会不高兴的。蒂托使劲扔给吉娜一个无疑盛满了金币的小皮袋,又扔给弗朗切丝卡一包信件,她向蒂托做了个告别的表示,就读起信来了。

“赶快回热尔索。”她向船夫说道,“我不愿意让可怜的埃米利奥再多受十分钟的痛苦。”

“发生什么事情啦?”罗道尔夫等意大利女人读完最后一封信时问道。

“Laliberta!①”她象艺术家一样热情洋溢地说。

“Edenaro!②”吉娜终于能开口说话,象回声似的应和道。

“是呀。”弗朗切丝卡接着又说,“苦日子过完啦!我已经工作了十一个月,都开始厌倦了。我的的确确不是个搞文学的女人。”

“这个蒂托是干什么的?”罗道尔夫问。

“是科洛纳那家可怜的店铺里财政部的国务秘书,换句话说,是我们的ragionato③的儿子。可怜的孩子!他没法从圣戈塔尔、塞尼山④或辛普朗⑤那边过来:他是从海上,从马赛过来的,他不得不穿过法国。好了,三个星期以后,我们就到了日内瓦,可以舒舒服服过日子了。得了,罗道尔夫,”她看到巴黎人脸上愁容满面,就说道,“日内瓦湖难道比不上四州湖吗?……”

“请允许我为贝尔格曼家这座可爱的房子表示惋惜吧。”罗道尔夫指着岬角说。

“今晚您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好增加您的回忆,Poveromio⑥,”她说,“今天过节,我们没有危险了。母亲告诉我,再过一年,我们也许会得到大赦的。噢,Lacarapatria⑦……”

①意大利文:自由啦!

②意大利文:也有钱啦!

③意大利文:精明。(此处系巴尔扎克笔误,应写作ragioniere,意为“会计”。——原编者注。)

④位于法国和意大利国境线上的阿尔卑斯山。

⑤瑞士南部阿尔卑斯山的一个山口,与意大利毗邻。

⑥见前文注释。

⑦意大利文:亲爱的祖国。

吉娜听到最后这句话就哭了,说道:“再过一个冬天,我会死在这儿的!”

“可怜的西西里小山羊!”弗朗切丝卡摸摸吉娜的头说道,这爱抚的动作使罗道尔夫羡慕不已,巴不得也让她抚摸一下,虽然其中并没有爱情的成分。

船靠岸了,罗道尔夫跳上沙滩,把手伸给意大利女人,把她带到贝尔格曼家的门口,然后回去更衣,好尽早返回。

罗道尔夫发现书商和妻子坐在室外的走廊上,他看到喜讯给九旬老人带来的惊人变化,压抑不住自己惊讶的表情。他看到的是一个保养得很好的六十岁上下的男子,一个瘦削的意大利人,腰杆挺直得象字母“i”,在虽则稀疏、但依然乌黑的头发下,露出一个白皙的前额,两眼炯炯有神,牙齿洁白齐全,一张恺撒型的脸,外交家式的嘴上挂着差不多是嘲弄的微笑,有教养的人就是借着这种几乎是虚假的微笑,来掩盖他的真实感情的。

“这是我丈夫的本来面目。”弗朗切丝卡郑重地说。

“他完全变了个人啦!”发窘的罗道尔夫说道。

“完全变了,”书商说,“我演过戏,很会化装成老人。噢!在帝政时代(指拿破仑称帝的时期,即一八〇四年至一八一四年。),我在巴黎演过戏,和布里耶讷①、缪拉夫人、德·阿布朗泰斯夫人,ètuttiquanti②……年轻时费过力气学到的东西,即使是无聊的,对我们也有用。如果我太太没有受过这种男人的教育——这在意大利是违背常理的——那我要在这儿生活,只好去当樵夫了。Povera③弗朗切丝卡!当初有谁会对我说,她有朝一日还会养活我呢?”

这位可敬的书商谈着话,怡然自得,和蔼可亲,精神抖擞,罗道尔夫听着,还以为是人家故弄玄虚,便象个受骗的人一样,静静地观察。

“Cheavete,signor?④”弗朗切丝卡天真地问道,“我们的幸福使你难过啦?”

①布里耶讷(1763—1834),拿破仑的秘书。缪拉夫人,即拿破仑的妹妹卡罗琳娜(1782—1839)。阿布朗泰斯夫人(1784—1838),帝政时期的将军阿布朗泰斯之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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