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管他干什么?你们的官司打赢了,钱也付给他了。”

德·瓦特维尔夫人一边说,一边端详着女儿,从代理主教的讲话一开始,女儿的注意力仿佛就钉在主教的嘴巴上了。

话题转了,人们也就不再提起阿尔贝·萨瓦龙。

教区内最能干的代理主教所勾画出来的这个形象,对罗萨莉来说,真具有小说般的魅力,尤其是因为这里面也真有一部小说。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遇上这种使年轻人想入非非的奇妙事情,处在罗萨莉这样好奇心很浓的年龄,这事是有吸引力的。这个阴沉、痛苦、口若悬河而又勤奋工作的阿尔贝,被德·瓦特维尔小姐拿来和这位脸颊丰满、身体极好、满嘴甜言蜜语、面对德·吕蒲古老世家的排场大谈风雅的胖伯爵一比,真是多么理想的人物!阿梅代只给她招来争吵和责备,再说,她对他已经了若指掌,而这个阿尔贝·萨瓦龙却还是一个待解的谜。

“阿尔贝·萨瓦龙·德·萨瓦吕斯。”她不断地暗自念叨着。

现在要见见他,远远地见见他!……这就是一位从来没有欲望的少女的欲望。德·格朗塞神甫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片言只语,她都在自己心里,在自己的想象中,在自己脑子里重温着,因为每一个字都产生了效果。

“漂亮的额头,”她想着,同时望了望每个坐在桌边的男人的额头,“我看一个都不漂亮……德·苏拉先生的额头太凸出,德·格朗塞先生的额头是漂亮的,但他已七十高龄,已经秃顶,分不清额头到哪儿为止了。”

“罗萨莉,你怎么啦?你简直不吃东西……”

“我不饿,妈妈。”她说道。“高级神职人员的一双手……”她又往下想,“漂亮的大主教曾给我施过按手礼,而他的手,我也记不起来了。”

她在幻想的迷宫中左右驰骋的时候,终于想起她偶尔半夜醒未,从床上瞥见过一扇亮着灯的窗子,透过两个毗连的园子里的树丛在发光。

“原来就是他的灯光,”她自忖道,“我会看见他的!我一定要看见他。”

“德·格朗塞先生,教务会的官司全都打完了吗?”有片刻安静时,罗萨莉突然向代理主教冒出这个问题。

德·瓦特维尔夫人迅速地和代理主教交换了一个眼色。

“这和你有什么相干呢,我的好孩子?”她向罗萨莉说话时装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使女儿从今以后更加谨慎从事。

“他们可以把官司打到最高法院去,但是我们的对手要三思而后行。”神甫回答说。

“我真不敢相信,罗萨莉居然一顿晚饭的工夫都在想着那场官司。”德·瓦特维尔夫人接着说。

“我自己也不会相信。”罗萨莉说道,神情有点恍惚,引得大家笑了起来,“但是德·格朗塞先生谈得津津有味,这才引起我的兴趣。这有什么不好呢!”

用完晚饭,大家从桌子旁站起来,回到客厅。罗萨莉整个晚上倾听着,想等等是否有人再谈起阿尔贝·萨瓦龙;但是,每个来客除了祝贺神甫打赢官司外,没有人颂扬这位律师,也没有人再提起他。德·瓦特维尔小姐焦急地等待着夜晚的到来。她已经打算好凌晨两三点钟起床,好看一看阿尔贝办公室的窗子。时间一到,她透过叶子几乎凋零的树木,静静地注视着律师屋里的烛光,几乎感到某种愉快。少女的视力本来就很好,加上好奇心,更要好上三分,她看到阿尔贝在写东西,她相信自己甚至能分辨出家具的颜色,似乎是红色的。屋顶上,烟囱吐出一条浓浓的烟柱。

“人人都睡了,他却在熬夜……象上帝一样!”她自言自语道。

一个民族的未来就在母亲身上,而少女的教育中有一些极为严重的问题,长期以来,法国的教育界从来不加考虑。问题之一是:应该开导少女们呢,还是应该压抑她们的思想?宗教教育是压抑人的,这毫无疑问。如果你开导她们,那她们年龄还不到,就被你培养成一个个魔鬼;如果你不让她们思考,那你又会遇到晴天霹雳般的感情爆发,这种感情爆发,莫里哀在阿涅丝这个人物身上描绘得很精彩①,你会让这个受到压抑、没有经验,但洞察力强,象野蛮人一样行动迅速、有始有终的人听凭偶然事件的摆布,贝桑松小心谨慎的教务会中一位小心谨慎的神甫,在饭桌上脱口而出的一番不谨慎的描绘,给德·瓦特维尔小姐带来的致命危机,就是这种偶然事件。

①阿涅丝,莫里哀的喜剧《太太学堂》里的主人公,是个天真无知的少女。

第二天早上,德·瓦特维尔小姐起身穿衣时,当然要瞧瞧正在紧邻吕蒲公馆的花园里散步的阿索贝·萨瓦龙。

“要是他不住这儿,”她想,“我会怎么样呢?我现在可以看到他,他又在想什么呢?”

罗萨莉远远看着这个不同凡响的人,这是唯一外表和平日所见的那些贝桑松人迥然不同的人,她忽然灵机一动,想了解他的内心深处,弄清楚这么多秘密的原委,听听他的口才,让这双美丽的眼睛瞅上一眼。这些,她都想要,但如何实现呢?

整整一个白天,她穿针引线在刺绣,但少女的神情象阿涅丝一样,懵懵懂懂,看起来不象在想什么,其实事无大小,都在深思熟虑,好使各种盘算万无一失。罗萨莉经过这一番沉思默想,拿定了主意要忏悔。第二天早晨弥撒以后,她在圣彼得教堂和吉鲁神甫碰了一下头,经过花言巧语的央求,才确定忏悔在星期天上午七点半进行,赶在八点的弥撒之前。她编了一大串谎话,为的是难得一次乘律师来望弥撒的时候,正赶上在教堂。还有,她对父亲也动了爱心,体贴入微起来,她到他的作坊里去看他,向他请教车工技术的大小问题,还进一步建议父亲车制一些大件,车制一些圆柱子。她让父亲一心一意制作螺旋形柱子,这是车工技术的难题之一。她又建议他利用花园里的一大堆石头,请人搭一个山洞,洞顶上盖一座象亭子那样的小神殿,可以用得上螺旋形的柱子,好让人人看了叫好。

这个无聊的可怜虫正为这个计划高兴时,罗萨莉亲了亲父亲,对他说:“可别对母亲说这个主意是谁告诉你的,她会骂我的。”

“放心好了。”德·瓦特维尔先生回答说,他和女儿一样,受够了德·吕蒲家这个厉害婆娘的气。

这样,罗萨莉满有把握能很快看到造起一座美妙的了望台来,居高临下,可以把律师的办公室看得一清二楚。世上有些男人,他们十有八九象阿尔贝·萨瓦龙一样,女孩子为他们完成了这样高明的外交杰作,而自己还一无所知。

盼望已久的星期天到了,罗萨莉梳装打扮得分外细心,德·瓦特维尔夫人和小姐的侍女玛丽埃特看了笑起来。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小姐这样细心的梳装打扮呢!”玛丽埃特说道。

“你倒使我想起来,”罗萨莉边说边朝玛丽埃特看了那么一眼,使侍女两颊飞上几朵红晕,“有些日子你也比平时打扮得更细致周到呀。”

走下石阶,穿过园子,跨出大门,走上街头,罗萨莉的心怦怦直跳,就象我们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大事时一样。到那时为止,她还不懂得逛大街是什么滋味:她本来以为母亲会在她脑门上看出她的计划,会不让她去忏悔,她感到两脚有一股热血在翻涌,一提腿,就好象是在火上走路!当然啦,她和忏悔师的约会定在八点一刻,对母亲说是八点,为的是能在阿尔贝旁边待上大约一刻钟。她在弥撒开始前到了教堂,简单地祈祷过后,就去看看吉鲁神甫是否已在告解座①里,其实只是为了能在教堂里溜达溜达。这样,她拣的位置正好可以在阿尔贝走进教堂时看到他。

①忏悔师听取忏悔的小室。

德·瓦特维尔小姐的好奇心已经勾起,在这样的心情下,一个男人除非奇丑无此,在她心目中总是漂亮的。而阿尔贝·萨瓦龙本来已经很出众,加上他的举止,他的步态,他的姿势,一切的一切,就连衣着都有某种说不出的神秘味儿,当然使罗萨莉的印象更加深刻。他走了进来。本来昏暗的教堂在罗萨莉眼前发亮了。那缓慢而近乎庄严的步态,是肩负世界重任的人才有的;深邃的目光和一举一动,又恰好反映出扫荡一切或者征服一切的思想;少女给迷住了。罗萨莉这才充分领悟了代理主教的话。不错,这双闪着丝丝金光的黄褐色眼睛掩藏着一股激情,只有在投射出一闪即逝的目光时才外露出来。罗萨莉不顾玛丽埃特的注意,冒冒失失地来到律师要经过的地方,好和律师交换一个眼色;这样求得的一瞥使她变了一个人,她热血沸腾起来,仿佛全身血液的温度增加了一倍。阿尔贝一坐下,德·瓦特维尔小姐马上找好自己的座位,好在吉鲁神甫到来之前,清清楚楚地看看阿尔贝。当玛丽埃特说了声“吉鲁先生来了”时,罗萨莉觉得这段时间才不过几分钟。她走出告解座时,弥撒已做完,阿尔贝已经离开教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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