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三〇年,年轻的德·苏拉先生开始其花花公子的生涯时,罗萨莉才十四岁。一八三四年,德·瓦特维尔小姐芳龄十八,正是少女们容易被阿梅代备受全城注意的种种与众不同的举止所打动的年纪。有许多狮子之所以成为狮子,是出于算计,是工于心计的结果。瓦特维尔家十二年来,每年收入高达五万法郎,虽然每逢星期一、五招待贝桑松的上流社会,但每年支出不超出两万四千法郎。星期一,大家来晚餐,星期五则是来消磨一个晚上。因此,十二年来,每年积攒下两万六千法郎,并以这些古老世家特有的审慎存了起来,现在这笔金额该有多可观?大家普遍认为,德·瓦特维尔夫人觉得自己的田产已经够多了,一八三〇年便以三厘的利息将自己的积蓄存了起来。罗萨莉的嫁妆,每年大约有四万法郎的收益。五年以来,“狮子”一方面象鼹鼠一样拼命努力,想要得到严厉的男爵夫人的分外器重,另一方面又装模作样,好打动德·瓦特维尔小姐的自尊心。阿梅代为在贝桑松维持场面而想出来的种种花招,男爵夫人看得清清楚楚,而且颇为欣赏。男爵夫人三十岁时,苏拉已经处于她的卵翼之下,他大胆地赞美她,把她当作崇拜的偶像。他甚至可以向她,也只有他才能向她说一些虔诚女人都爱听的粗俗的笑话,反正她们德行高超,可以眼见魔鬼的陷阱而不堕落其中,静观重重的深渊而超脱其外。你们明白这位狮子为什么力戒自己不要发生最微不足道的风流韵事了吧?他让自己的生活清清白白,他可以说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过日子,这样才能在男爵夫人面前扮演作出牺牲的情人角色,让她在思想上饱尝她肉体上不敢问津的种种罪过。一个能向虔诚女人的耳朵里灌放荡话的男人,在她眼里就是个可爱的男人。如果这位品格高尚的“狮子”谙熟人心的话,他本可以毫无顾忌地和把他看成国王的那些时髦女工风流风流:在这个严厉而一本正经的男爵夫人面前,他的事情本可以进展得更加顺利。当着罗萨莉的面,这位卡图①显得挥霍无度:他宣扬要过华贵的生活,给她指出一个时髦妇女在巴黎将出多大的风头,而他是要去巴黎做议员的。这种种工于心计的花招取得了完全成功。一八三四年,贝桑松上流社会有四十个贵族家庭的母亲们,都称道年轻的阿梅代·德·苏拉先生是贝桑松最可爱的年轻人,也没有人敢和吕蒲公馆这个最受人注目的人物争位子,贝桑松全城都把他看作是罗萨莉·德·瓦特维尔未来的丈夫。男爵夫人和阿梅代甚至已经就这件事交换过意见,大家知道男爵毫无主见,因此事情就更加可信了。
①卡图(公元前234—149),古罗马裁判官,以道德高尚、执法不阿着称。
德·瓦特维尔小姐有朝一日将十分可观的家产,使她身价极高。但她是在吕蒲公馆的高墙深院中长大的。母亲由于太喜欢亲爱的大主教,也难得离家一步,女儿受到纯粹的宗教教育的压抑,母亲又独断专行,用原则把女儿紧紧箍住。罗萨莉极端无知。难道学过格思里①撰写的地理,学过《圣经》、古代史、法国史和加减乘除——这一切还得经过一个老耶稣会教士的严格审查——,就算是有了知识吗?绘画、音乐和舞蹈是不准学的,仿佛这些科目不是使生活更加美好,而是要使人腐化堕落。男爵夫人教给女儿绒绣的全套本领,教她种种女红:缝纫、刺绣、编织。十七岁的罗萨莉只读过《传教士书简集》②和有关纹章学的书。报纸可从来没有玷污过她的眼睛。每天早晨她由母亲带着去大教堂望弥撒,回来吃午饭;饭后在花园里散会儿步,做点活计,然后坐在母亲旁边接待来访的客人,一直到吃晚饭。饭后,除了星期一和星期五,她陪伴德·瓦特维尔夫人参加晚会,没有母亲的许可,不得随便说话。德·瓦特维尔小姐长到十八岁,成了个纤弱的少女,瘦削干瘪,白肤金发,毫不惹人注目。一双淡蓝的眼睛,眼皮垂下时给两颊笼上一层阴影,眼皮翻动时,倒还显得美丽。端端正正的额头上有几点雀斑,很煞风景。这张脸完完全全象丢勒③和佩吕然④以前的画家所画的女圣者的脸:虽然纤细,却同样丰满,同样因出神而使清秀的面庞带上几分愁意,同样有一副严肃而天真的表情。她身上的一切,包括她的姿态,都使人回想起那些处女像,她们的美貌只有在行家的仔细注视下,才能在神秘的光彩中显示出来。她的手很美,但很红;脚最可爱,是一双贵妇人的脚。她平常穿普通棉布的袍子;星期天和逢年过节,母亲才许她穿丝绸衣服。贝桑松制作的衣着,穿戴起来总有些难看。而母亲却靠了年轻的德·苏拉先生的关怀,想从巴黎的时装款式里借几分风韵、美丽和华贵,她的衣着打扮最细微的部分都是从巴黎学来的。罗萨莉从来没有穿过长统丝袜,也没有穿过高统皮靴,只穿过棉纱袜子和普通皮鞋。节日喜庆,她穿一件轻纱的袍子,头发挽在头顶,脚上着一双青铜色皮鞋。然而罗萨莉的这种教养和简朴的态度里,却隐藏着钢铁般的性格。
①格思里(1708—1770),苏格兰地理学家和历史学家,其《地理》一书于一七九七年被译成法文出版。
②《传教士书简集》为法国传教士蒙米尼翁所编,一八〇八年出版。
③丢勒(1471—1528),德国画家。
④佩吕然(1446—1523),又名佩吕奇诺,意大利画家。
生理学家和深刻的人生观察家会让你大吃一惊地告诉你,在家庭里,气质、性格、思想和天才,与所谓遗传病一模一样,会隔相当一段时期再现。才干就象痛风,有时候一跳就是两代。这种现象的一个著名例子就是乔治·桑。她是萨克森元帅的私生孙女;元帅的力量、威力和概括能力,在乔治·桑身上又复活了。大名鼎鼎的瓦特维尔的坚定性格,传奇般的勇敢,如今也回到他侄曾孙女的心灵之中,而且还加上了德·吕蒲家族的坚韧和对其血统的自豪。这些优点,你也可以说,这些缺点,深深地埋藏在这看起来十分孱弱的少女心中,就象火山爆发前在山丘内沸腾的熔岩。也许,只有德·瓦特维尔夫人猜度到两个家庭的这份遗产。她对罗萨莉变得如此严厉,有一天,当大主教批评她对女儿心肠太硬时,她回答说:“让我来指引她,主教大人,我了解她!她呀,她身上的魔鬼还不止一个呢!”
男爵夫人认为女儿与她做母亲的名誉休戚相关,所以更加仔细地观察着女儿。再说,她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干。克洛蒂尔德·德·吕蒲才三十五岁,丈夫只知道用各种木料一个又一个地车制蛋杯,专心一意地做六道条纹的硬木圆环,为熟人制作鼻烟盒,她几乎成了活寡妇,所以真心诚意地和阿梅代·德·苏拉调情。年轻人到她府上来时,她一会儿把女儿打发开,一会儿又叫女儿回来,想在她年轻的心灵里发现妒嫉的感情,以便有机会制服这感情。她是在仿效警察局对付共和党人的办法;不过她白费力气,罗萨莉丝毫不想闹什么事。这个无情的虔诚女人又责备女儿无动于衷到了极点。罗萨莉是了解她母亲的,她知道如果自己觉得年轻的德·苏拉先生不错,早就会招来呵责了。因此,对母亲的挑逗,她只用几句所谓耶稣会会士的狡猾词句来回答,其实这样说是不妥的,因为,耶稣会会士是强者,而这些吞吞吐吐的话,只是弱者赖以藏身的铁蒺藜。于是,母亲又把女儿看成是在遮遮掩掩。有时,瓦特维尔家和德·吕蒲家的真实性格不幸真的有所显露时,母亲就板起脸,利用子女对父母应有的尊敬,迫使罗萨莉就范。这样的勾心斗角在家庭生活的深宅内院里静悄悄地展开着。代理主教,这位亲爱的德·格朗塞神甫,他是已故大主教的朋友,不论他作为教区赦罪院主教有多大能耐,也猜不透这场斗争有没有在母女之间种下什么仇恨,猜不透母亲是不是一开头就在吃醋,猜不透阿梅代借母亲追求女儿是不是越出了界线?代理主教作为全家的朋友,既不追问母亲,也不追问女儿。罗萨莉在道义上总是斗输,所以对年轻的德·苏拉先生,借用一句俚俗的话,已经“受不了啦”。因此,当他和她讲话,想打动她的心时,她的态度相当冷淡。这种厌恶情绪只有母亲才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总是引来一顿顿训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