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国王们几乎被奉为神明,狩猎不仅仅是消遣而且是显示本领的时候,国王们进行的用猎禽的狩猎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然而,我们不得不离开这个豪华盛大的场面,走进森林里的某个地方,我们刚才讲过的那些演员立刻就要来这儿和我们见面了。

在紫罗兰小路的左边,有一条长长的绿廊,那是长满苔藓的隐避的场所,在那儿的薰衣草和欧石南丛中,一只不安的野兔不时竖起双耳,还有一只漫步的黄鹿,抬起它那长着角的头,张开鼻孔,静听着。森林里的这块空地很偏僻,在大路上是看不见的,不过它也没有远得从这儿望不到大路。

在空地中间,有两个人躺在草地上,身体下面垫着一件旅行时穿的披风,他们旁边有一把长剑,每人身旁还有一支喇叭口的短筒火枪,当时叫做大手枪。远远望过去,从他们漂亮的衣着来看,象是《十日谈》里的那些快活的谈天的人①。走近一瞧,他们的武器那样吓人,他们就象一百年以后萨尔瓦多·罗萨②在他的风景画里照写生画出来的林中强盗。

——

①《十日谈》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作家薄伽丘的重要作品,书中记十个男女青年讲的故事,共为一百个故事。

②萨尔瓦多·罗萨,是十七世纪意大利画家,也是诗人、作曲家。

——

其中一个人,跪着一个膝盖,支着一只手,在听着什么,好象我们刚才说到的野兔和黄鹿一样。

“我似乎觉得,”这个人说,“狩猎的队伍刚刚离开我们非常近。我连犬猎手吆喝猎隼的叫声都听见了。”

“现在,”另外一个人说,他等待事情发生,显得比他的同伴沉着得多,“现在,我一点儿声音也听不见了,他们准是走远了……我对你说过,这儿是一个不利于观察的地方。别人看不见我们,这不错,可是我们也看不见别人。”

“真倒霉!亲爱的阿尼巴尔,”那第一个说话的人说,“应该把我们的两匹马放在某一个地方,还有我们的两匹牵来的马,还有这两头背着那么多东西的骡子,我真不知道它们以后怎么能跟我们走。我只认识这些老山毛榉和这些几百年的橡树,它们倒能适当地承担这项艰难的工作。我敢说,我不但不象你那样责备德·穆依先生,而且还在他领导的这件行动的全部准备工作当中,看到了一个真正的阴谋家的深刻的见解。”

“好!”第二个绅士说,我们的读者肯定已经认出他就是柯柯纳,“好!话终于漏出来了,我就等着这句话呢。我抓住你啦。我们在搞阴谋。”

“我们不是搞阴谋,我们是为国王和王后效忠。”

“他们在搞阴谋,这对我们来说,不也完完全全是一回事吗。”

“柯柯纳,我对你说过,”拉莫尔又说,“我丝毫也不强迫你跟我干这件冒险的事,是一种你没有的,你不可能有的特殊的感情使我单独干这件事。”

“哎!见鬼!谁说你强迫我的?首先,我不知道有一个人能够强迫柯柯纳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可是你认为我会让你一人去做而不跟在你后面吗?尤其是我看到你去魔鬼那儿的时候。”

“阿尼巴尔!阿尼巴尔!”拉莫尔说,“我认为我在那边看见了她的白溜蹄马。啊!我一想到她来,真奇怪,我的心就跳。”

“是呀!这很怪,”柯柯纳打着呵欠说,“我的心一点儿也不跳。”

“这不是她,”拉莫尔说。“出了什么事啦?我看好象中午了。”

“并没有到中午,”柯柯纳说,“看来我们还有时间睡上一觉。”

柯柯纳充满信心,躺到他的披风上,象一个在思考怎样说些格言的人那样,可是他的耳朵碰到地面的时候,他伸出一根手指,向拉莫尔示意,要他别吭声。

“什么事?”拉莫尔问。

“别说话!这一次我听见什么声音了,我没有听错。”

“真奇怪,我白白听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听见。”

“你什么也没有听见?”

“没有。”

“那好!”柯柯纳直起身子,一只手按住拉莫尔的胳臂,“你看那只黄鹿。”

“在哪儿?”

“在那边。”

柯柯纳用手指着那头动物给拉莫尔看。

“怎么样?”

“是这样,你会见到的。”

拉莫尔看着那头动物。它低下头,好象想吃草一样,同时一动不动地静听着。立刻,它抬起长着漂亮的角的头,向无疑传来声音的方向竖起耳朵,接着,不知怎么的,象闪电般快地跑开了。

“啊!啊,拉莫尔说,“我相信你有道理,因为黄鹿逃走了。”

“自然,既然它逃走了,”柯柯纳说,“那就是它听见了你没有听见的声音。”

果然,一个低沉的、很难听清楚的声音在草丛里隐隐约约地响起来,对那些没有经过训练的耳朵来说,这象是风声,对会骑马的人来说,这是远处的马奔驰的声音。

拉莫尔顷刻间就站了起来。

“他们来了,”他说,“当心危险!”

柯柯纳站起身来,不过他要更平静一些。皮埃蒙特人的机灵好象感染了拉莫尔的心情,拉莫尔的无忧无虑的态度相反地也好象制服了他的朋友。一个,在这样的情况里,满腔热情地行动,另一个却是很勉强地这样做。

立刻,一个均匀的、有节奏的声音传到两个朋友的耳朵里,一声马嘶使得他们放在十步外的备用的马竖起了耳朵,在小路上走过一个白色影子似的女人,她转身向着他们,做了一个古怪的手势,又不见了。

“王后!”他们一同叫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柯柯纳问。

“她这样做,”拉莫尔说,“意思是说:待一会儿……”

“她这样做,”柯柯纳说,“意思是说:动身……”

“这个手势是表示:等着我。”

“这个手势是表示:赶快逃。”

“那好!”拉莫尔说,“那我们依照我们相信的意思各自行动吧。你走,我留下。”

柯柯纳耸耸肩,又躺下了。

就在这同一时刻,在王后走的那条路的对面方向,就在同条小路上,一队骑马的人飞奔而来,两个朋友把他们看成是热情的、几乎是狂热的新教徒。他们的马跳跃着,象约伯①谈到的蚱蜢一样,它们出现了,又不见了。

——

①约伯:是《圣经》中的人物。

——

“哟!这变得严重了,”柯柯纳重薪站起来.说道。“我们去弗期索瓦一世的小屋。”

“相反,我们别去那儿!”拉莫尔说。“如果我们已经被发现了,国王的注意力首先将集中到那所小屋!因为那儿是通常用来碰头的地点。”

“这一次,你可能有道理,”柯柯纳咕哝说。

柯柯纳还没有说完,一个骑马的人象闪电般地穿过树林,跑过沟渠、荆棘丛、栅栏,跑到这两个绅士附近。

他一手拿着一支手枪,在他疯狂的奔跑中只用膝盖驾驭他的马。

“德·穆依先生!”柯柯纳叫道,他十分不安,现在变得比拉莫尔更惊慌了,“德·穆依先生逃跑啦!这么说,大家都逃了吗?”

“喂!快!快!”那个胡格诺派教徒大声喊道,“快逃,全都完了!我特地绕到这里来通知你们。上路吧!”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没有停下来过,等话说完,他已经跑得很远了,所以拉莫尔和柯柯纳没有完全懂得他的意思。

“王后呢?”拉莫尔叫道。

可是那个年轻人的声音在空间里消失了,德·穆依和他们距离得已经非常远,听不见拉莫尔问的话,更不能回答他。

柯柯纳立刻打定了主意。拉莫尔还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盯住德·穆依看他在树枝中消失了踪影,那些树枝在他面前分开,接着又合拢起来。这时候,柯柯纳跑到两匹马面前,牵了过来,跳上自己那匹,把另一匹的缰绳丢到拉莫尔的手上。他准备向前奔。

“快点,快点!”他说,“我要再说一遍德·穆依说的话:上路吧!德·穆依是一位老爷,他说得对。上路吧,上路吧,拉莫尔!”

“等一下,”拉莫尔说,“我们是为了某件事情上这儿来的。”

“总不是要让别人绞死我们吧,”柯柯纳回答说,“我劝你别再浪费时间啦。我猜,你要谈修辞学,解释‘逃跑’这一个词了!你还要谈到丢掉盾牌的贺拉斯①,谈到别人用他的盾牌抬着他回来的伊巴密浓达②;我是,我只说一句话:德·穆依·德·圣法尔逃到哪儿,所有的人也能逃到哪儿。”

——

①见本书前注,贺拉斯三兄弟在与阿尔布作战时,小贺拉斯曾假装落荒而逃。文中即指小贺拉斯。

②伊巴密浓达,是古希腊底比斯统帅。

——

“德·穆依·德·圣法尔,”拉莫尔说,“并不负责带走玛格丽特王后,德·穆依·德·圣法尔不爱玛格丽特王后。”

“见鬼!如果这种爱情会使他干象我看到你在思考的这类蠢事,他也会好好干的。让五十万个地狱里的魔鬼带走可能价值两位正直的绅士的脑袋的爱情!正象查理国王说的那样,活见鬼,我们搞阴谋,亲爱的;阴谋没有搞成功,那就应该逃命。上马,上马,拉莫尔!”

“你逃吧,亲爱的,我不阻挡你,甚至我还功你快逃。你的命比我的珍贵。保牢你的生命吧。”

“应该对我说:柯柯纳,我们一起让别人绞死,不应该对我说:柯柯纳,你一个人逃走。”

“哈!我的朋友,”拉莫尔回答道,“绞索是给乡下佬准备的,不是给象我们这样的绅士用的。”

“我开始相信我采取的预防措施是不坏的,”柯柯纳叹了一口气说。

“什么预防措施?”

“给自己找了一个刽子手做朋友。”

“你真不吉利,亲爱的柯柯纳。”

“可是我们究竟怎么办呢?”柯柯纳焦急起来了。

“我们去找王后。”

“她在哪儿呢?”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去找国王!”

“他在哪儿呢?”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可是我们会找到他的,就我们两人去做五十个人不能做或者不敢做的事。”

“你抓住我的自尊心了,亚森特;这是不祥之兆。”

“行啦!来,快上马,我们走吧。”

“这太好啦!”

拉莫尔转过身去,想抓住马鞍的前桥,可是就在他脚跨进马镫的时候,传来一个蛮横的声音。

“站住!投降吧,”那个声音说。

同时,一个人的脸在一裸橡树后面出现了,接着又是一个人;最后有三十个人。他们是近卫骑兵,现在变成了步兵,身子贴地钻进欧石南丛里,在树林里搜索。

“我刚才对你说什么来着?”柯柯纳低声说。

拉莫尔用一种低沉的吼叫声作为回答。

那些近卫骑兵离两个朋友还有三十步远。

“喂!”这个皮埃蒙特人大声对近卫骑兵队的副队长喊道,同时又低声对拉莫尔说什么。“先生们,什么事呀?”

那个副队长命令举枪瞄准两个朋友。

柯柯纳继续低声说:

“快上马!拉莫尔,还来得及,跳上马去,就象我好多次见过你做的那样,我们快跑。”

随后,他转过身去,对那些近卫骑兵说:

“喂!先生们,真活见鬼,不要开枪,你们可能杀死朋友的。”

他又向拉莫尔说:

“穿过树林,他们射得不准;他们开枪,打不中我们的。”

“不可能,”拉莫尔说;“我们无法把玛格丽特的马和两匹骡子一起带走,这匹马和这两匹骡子会坏她的事,只要我回答他们的话,就不会叫他们怀疑。走吧!我的朋友,你走吧!”

“先生们,”柯柯纳一面拔出剑,举向天空,一面说道,“先生们,我们都投降。”

近卫骑兵们举起他们的短筒火枪。

“可是,首先我们为什么要投降呢?”

“您去问纳瓦拉国王。”

“我们犯了什么罪?”

“德·阿朗松先生会告诉你们的。”

柯柯纳和拉莫尔互相看了看;在这种时刻他们的敌人的名字叫他们不能放心。

不过,他们两人没有一个反抗。柯柯纳被请下马来,他顺从地照做了。接着,两人给包围在近卫骑兵中间,大家向弗朗索瓦一世的小屋走去。

“你想看到弗朗索瓦一世的小星吗?”柯柯纳对拉莫尔说,他透过树林已经看见一座可爱的哥特式建筑物的墙,“好,你大概快看到了。”

拉莫尔没有回答,只对柯柯纳伸过手去。

这所可爱的小屋是路易十二时代造的,人们叫它弗朗索瓦一世的小屋,因为弗朗索瓦一世经常选择这儿作为他狩猎时大家聚会的地方,在小屋旁边是一种造给管猎犬的仆人待的草房,这座草房几乎隐没在火枪跟发亮的戟和剑里,就象鼹鼠丘隐没在发白的成熟的庄稼里一样。

囚犯都已经给押送到这座草房里。

现在,我们来叙述一下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使模糊的情况明朗起来,尤其对两个朋友来说他们还莫名其妙。

新教徒的绅士们仿佛约好了一样,都聚到弗朗索瓦一世的小屋里,我们知道,德·穆依早就弄到了它的钥匙。

他们控制了森林,至少他们认为是这样,因为他们在有些地方设了岗哨,可是,由于德·南塞先生机智热心,预先做好准备,把近卫骑兵的白肩带换成红肩带,于是在展开一次有力的奇袭后,近卫骑兵就不费吹灰之力拨除了那些岗哨。

近卫骑兵继续搜捕,包围了小屋,但是德·穆依,就象我们说过的,在紫罗兰小路的尽头等候国王,他看见那些披红肩带的悄悄地走来,从这时起,他就觉得那些披红肩带的人值得怀疑。他向旁边一闪,好不让人看到,他注意到大圈子越来越缩小,以便搜索森林,围住约会地点。

接着,在相同的时候,他看见在正中的小路深处出现一些白色的羽饰,国王的卫士的火枪在发亮。

他终于认出了国王本人,同时在对面的方向,他看到了纳瓦拉国王。

他用帽子在空中刘了一个十字形,这是约定的信号,表明一切都完了。

国王看见信号,就往回走,接着就不见了。

立刻德·穆依把他马刺上的两个星形小轮猛刺他的马的肚子,逃走了。他一面逃,一面向拉莫尔和柯柯纳发出我们说过的一些警告的话。

国王发现亨利和玛格丽特不见以后,就在德·阿朗松的伴送下,来到这儿,想看看他们俩怎样离开小山岗。他曾经在小山岗上说过,不单单要把小屋里的人全关起来,而且连树林里的人也要关起来。

德·阿朗松充满信心,快马奔到国王身旁。剧烈的痛苦使国王的情绪更坏了。有两三次他几乎要昏倒,有一次简直吐出血来。

“好啦!好啦!”国王到达的时候说道,“赶快,我急于要回卢佛宫去了,替我把这些蝴蝶儿从洞里拖出来,今天是圣巴托罗缪的表兄弟圣布莱斯①节日,”

——

①圣布莱斯,是亚美尼亚一主教,殉教成圣,但与圣马托罗缪无关,这里是说这一天新教徒又遭到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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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国王这些话,许许多多矛和火枪都开始动起来,人们强迫那些在森林里或者在小屋里被捉住的胡格诺派教徒一个一个地走出草房。

但是纳瓦拉国王、玛格丽特和德·穆依却没有看见。

“怎么!”国王说,“亨利在哪儿?玛戈在哪儿?您答应过我的,德·阿朗松,见鬼!要给我找到他们。”

“纳瓦拉国王和王后,”德·南塞先生说,“我们甚至见也没有见到过他们,陛下。”

“可是他们在那儿,”德·内韦尔夫人说。

果然,这时候,在一条面向小河的小路上,亨利和玛戈出现了,两个人都很平静,仿佛没有什么事一样,两个人手上都架着猎隼,亲密地相依着,而且他们的骑术高明,两匹马也紧紧靠在一起奔驰,彼此的鼻子好象在轻轻擦来擦去。

狂怒的德·阿朗松派人在附近搜索,这时在常春藤绿廊底下,找到了拉莫尔和柯柯纳。

他们俩也进入了卫士们形成的象兄弟间拥抱那样紧的包围圈。只不过他们不是国王,他们不能象亨利和玛格丽特那样装得泰然自若。拉莫尔脸色变得灰白,柯柯纳脸涨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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