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一直在看那本书。他充满好奇心,一页一页贪婪地看下去,我们上面说过,每一页,或许是因为长久受潮的关系,或许是别的原因,都跟下面一页粘在一起。
德·阿朗松用惊恐的眼睛看着这个可怕的场面,只有他隐约看得见事情的结局。
“啊!”他自言自语地说,“这儿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怎么!我离开,我逃亡他乡,我去寻求一个想象的王位,然而亨利,一听到查理得病的消息,就会回到离开京城二十法里路的某个设防的城市里,窥伺着机缘送给我们的猎物,然后可能跨一大步就进了京城。结果是,在波兰国王刚刚听到我哥哥去世的消息以前,朝代已经改变了:这办不到!”
正是这些想法控制住了原来的使弗朗索瓦想拦阻查理的不由自主的恐惧心理。天意顽强,似乎在保护亨利和折磨瓦罗亚家族,公爵要再一次地设法和这种命运安排较量较量。
顷刻间,他的对于亨利的全部计划都改变了。这是查理而不是亨利看了那本有毒的书。亨利应该动身,可是是生了不治之症动身的。既然命运刚才又一次救了他的命,那么亨利应该留下来,因为亨刺没有带领三万人的纳瓦拉国王那样可怕,如果他给关到万森或者巴士底狱里去。
德·阿朗松公爵让查理看完了他那一章,国王抬起头来。
“我的哥哥,”他对他说,“因为陛下吩咐过,所以我等候着,不过我感到非常遗憾的是,我有最最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
“真见鬼!”查理说,他的苍白的面颊渐渐发红了,也许是他看书时过于澉动,也许是毒药开始起作用,“真见鬼!如果你依旧来对我说同样的事情,你就和波兰国王一样离开。我已经摆脱了他,我也会摆脱掉你,在这个问题上一个字也不用说了。”
“因此,我的哥哥,”弗朗索瓦说,“我想和您谈的不是我离开的事,而是另一个人离开的事。陛下伤害了我最深厚和最高尚的感情,我对您象弟弟一样忠心,象臣民一样忠诚,我谨向您表明我不是一个叛徒。”
“好啦,”查理说,他臂肘支在书上,两条腿交叉起来,就象一个一反常例、准备好极大的耐心的人那样望着德·阿朗松;“好啦,有什么新的消息?什么人早上就给控告啦?”
“没有,陛下。有一件可靠的事情,有一桩阴谋,不过我可笑的敏感不让我向您禀告。”
“一桩阴谋?”查理说,“我们来看看是什么阴谋。”
“陛下,”弗朗索瓦说,“陛下到河边和维西内平原去用猛禽狩猎的时候,纳瓦拉国王将去圣日耳曼森林,他的一群朋友在那个森林里等着他,他要和他们一起逃走。”
“啊,我早就都知道了,”查理说。“又是对我的可怜的亨利奥的一次不折不扣的诽谤!好呀!您跟他就没有个完吗?”
“陛下用不了等多久时间就能明白我荣幸地向您说的事是否诽谤。”
“怎么回事?”
“因为今天晚上我们姐妹的丈夫就要离开了。”
查理站起身来。
“听好,”他说,“我愿意最后一次再装作相信你们的意图;可是我提醒你们,你和你的母亲,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了。”
接着他提高了嗓门又说了一句:
“请纳瓦拉国王来!”
一名卫士做了一个袭示遵命的动作,但是弗朗索瓦用手势拦住了他。
“我的哥哥,这办法不好。”他说,“用这个法子您什么也不会知道的。亨利会否认,会发出信号,他那些同谋得到了警告,全会逃得无影无踪,然后,我的母亲和我,我们不仅被指控为是想入非非的人,而且还是诽谤者。”
“那么,您要怎样呢?”
“看在我们手足之情的份上,陛下请听我说,我的一片忠心,陛下将会看到,而且不会忽视。陛下,那个真正的罪犯十年以来一直蓄意背叛陛下,静候时机到来.因此,清您使他在可靠的证据面前不得不确认有罪,受到应得的惩处。”
查理没有回答,走到窗前,打开窗子。血冲上了他的头脑,后来,他急速地转过身来。
“那么,”他说,“您怎么做呢?弗朗索瓦,您说。”
“陛下,”德·阿朗松说,“我派三队近卫骑兵包围圣日耳曼森林,他们在约定的时间,比方说,十一点,开始行动,把森林里的所有的猎物都赶到弗朗索瓦一世的小屋那边去,我就象无意之中指出那儿是会晤和吃饭的地方。然后,人人都仿佛跟着我的猎隼跑的时候,我将会看到亨利离开大家,我就快马赶到约会地点,他会在那儿和他的同谋一起给捉住。”
“主意不坏,”国王说;“把找的卫队长叫来。”
德·阿朗松从他的紧身短上衣里拿出一只挂在一根金链条上的银哨子,欢了起来。
查理走到他跟前,低声对他下了一些命令。
在这个时候,他的大猎兔狗阿克泰翁捉住了一样什么东西,在房间里推来推去,然后淘气地跳个不停,把那样东西咬碎。
查理转过身去,发出一声可怕的咒骂声。给阿克泰翁当作猎物的是那本珍贵的犬猎的书,我们已经说过,这本书全世界只有三本。
犯什么罪就该受什么惩罚。
查理拿起一根鞭子,发出嘘声的皮鞭打在畜生身上,绕了三匝。阿克泰翁叫了一声,钻到一张铺着一块大台毯的桌子底下,躲了起来。
查理捡起书,他很高兴地看到仅仅少了一张,还不是正文,而是一张插图。
他小心地把书放到阿克泰翁皓不到的一个架子上。德·阿朗松看着他这样做,心中十分慌乱。他真希望这本书既然完成了它的可怕的使命,就快些离开查理的手。
敲六点钟了。
这是国王应该下楼到院子里去的时间,院子里挤满了披着华丽的马在的马匹和穿戴得非常漂亮的男人女人。犬猎手的拳头上架着戴头罩的猎隼,一些管猎犬的仆人斜背着号角,如果国王对用猛禽狩猎感到厌倦,象他以前好几次那样,就可以去追逐黄鹿或者麅。
国王下楼了,在下楼的时候,他关上了他的武器陈列室的门。德·阿朗松用冒着火光的眼光盯住了他的每个动作,看到他把钥匙放进口袋里。
走下楼梯时,他站住了,用手按着前额。
德·阿朗松公爵的腿和国王的腿一样颤抖起来。
“果真,”他结结巴日地说,“我觉得好象雷雨来了。”
“一月份有雷雨?”查理说,“您发疯啦!不,我只是觉得头晕,皮肤发干,全身虚弱无力,就是这样。”
接着,他低声继续说:
“他们怀着对我的仇恨,搞阴谋,将要杀死我。”
可是他脚一跨进庭院,早晨的清新的空气,猎人们的叫喊声,聚在一起的许多人的嘈杂的行礼声,在查理身上造成了和平时一样的效果。
他自在而又愉快地喘了一口气。
他的第一个眼光便是寻找亨利。亨利在玛格丽特身旁。
这一对杰出的夫妻仿佛相亲相爱得一分钟也不能分开。
亨利看见查理,就纵马跳过来,三跳便到了他的内兄面前。
“哈!哈!”查理说,“您骑在象是追猎黄鹿的马上,亨利奥。可是您知道我们今天是用猛禽狩猎呀。”
接着,不等对方回答,国王缎起眉头,用一种几乎带威胁性的声调说:
“出发吧,诸位先生,出发吧。我们应该在九点钟开始狩猎!”
卡特琳从卢佛官的一扇窗子观看着整个场面。撩起的窗帝使她的戴面纱的、苍白的脸露了出来,穿着黑衣服的身体却全隐没在阴影里。
查理一声令下,这一群衣饰绣花、金光闪耀、香气四散的人,在国王的率领下,排成长长的行列,穿过卢佛宫的宫门,好象雪崩似的,倾泻在去圣日耳曼的大路上,四周的百姓高声向年轻的国王致敬,国王满脸愁容,骑在他比白雪还白的马上,在凝思着。
“他对您说了什么?”玛格丽特问亨利。
“他称赞我的马机灵。”
“就是这些?”
“就是这些。”
“那么他知道什么了。”
“我怕是这样。”
“我们要谨慎点。”
亨利露出他常有的微妙的笑容,使他脸上闪出了光彩,那好象特别是要对玛格丽特说:我亲爱的,请放心。
卡特琳呢,等到这支人马一离开卢佛宫的庭院,她便放下了窗帘。
但是这些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亨利的苍白的脸色,他的神经质的颤抖,他低声和玛格丽特的交谈。
亨利脸色发白,是因为他不是那种有血气的勇敢的人,每逢关系到他的生命的时刻,他的血,不是象通常那样升到头脑里,而是倒流到心上。
他感到神经质的颤抖,是因为查理接见他的方式和平时对他的接待不同,这给了他很深刻的印象。
还有,他和玛格丽特两人谈话,因为就象我们已经知道的,丈夫和妻子在政治关系下面,还有一种进攻和防御的联盟。
可是卡特琳把事情作了完全不同的解释。
“这一次,”她带着她那种佛罗伦萨人的微笑,“我相信他中毒了,这个亲爱的亨利奥。”
接着,她等了一刻钟,让狩措的人马全都离开了巴黎,为了核实事实,她离开了自己的房间,穿过过道,走上小螺旋式楼梯,用她的复制钥匙打开了纳瓦拉国王的房门。
可是,她找遍全套间没有找到那本书。她的冒火的眼光从桌子看到托书架,从托书架看到书架,从书架看到大橱,全看遍了,也没有看到;没有一个地方有她要找的书。
“德·阿朗松也许已经拿走了,”她说,“这样做是谨慎的。”
她下楼回到自己屋里,她这一次几乎肯定自己的计划成功了。
这时候,国王正在去圣日耳曼的路上,经过一个半小时的快马奔驰,他终于抵达那儿。人马没有直上那座古老的城堡,这座城堡矗立在山上那些分散的建筑物中间,阴沉,雄伟。他们经过一座当时面对着一棵树的木桥,这棵树今天还叫做苏利橡树。然后,人们向跟在狩猎队伍后面的挂满彩旗的小船打信号,好让国王和他的随从人员方便地过河,开始行动。
立刻,这些受到各种兴趣鼓舞的、快乐的年轻人,在国王的率领下,在美丽的草地上向前走去,这片草地从圣日耳曼的树木繁茂的山顶向下伸展,突然形成人组成的彩色缤纷的大地毯。草地边上的一条泛着浪花的小河好象是银白色的流苏。
国王始终骑在他邢匹白马上,手上架着他心爱的那只猎隼,在国王的前面走着的是那些穿绿色紧身外衣、大长统靴的犬猎队侍从,他们呼唤着六只长毛猎狗,敲打着河上长满的芦苇。
这时候,一直藏在云后面的太阳,忽然从它陷进的阴暗的云海中出来了。一道阳光照亮了所有这些金黄色的、欢乐的人群,照亮了这些炽热的服腈。这道阳光造成了一股火流。
一只鹭仿佛一心在等待这个时刻,让明亮的太阳照耀它的失败,从芦苇丛中突然飞起,发出一声长久的哀鸣。
“噢,噢!”查理给猎隼除去头罩,放出去追逃去的鸟,同时嚷道。
猎阜一刹那间给阳光照花了眼,转过身来,飞了一个圈子,不向前,也不后退;接着,它突然看到了那只鹭,就拍打翅膀飞过去。
鹭是一种小心的鸟,在国王除去猎隼头罩,猎隼对阳光习惯的时候,它已经飞到犬猎队侍从头上一百多尺高的空中,更不如说,在高空自由飞翔。最后,等到它的敌人瞧见它,它早已飞到五百多尺高度,它发现在很高的地区的空气对它的有力的双翅很有好处,于是它又迅猛地往上飞去。
“噢?噢!铁嘴,”查理叫起来,鼓励他的猎隼,“向我们证明你是好种。噢!噢!”
它好象听见这种鼓舞的叫声似的,这只高贵的鸟如箭一样飞出去,飞了一个斜线,它应该飞到鹭飞的垂直线上去,鹭呢,一直向上飞,好象它想消失在太空里。
“啊!胆小鬼,”查理叫道,就象逃走的鸟能够听见他的叫声,他策马快奔,紧跟着猎队,和他们在一起。他的脑袋向后仰,眼睛一刻也不放过那两只鸟。“啊!胆小鬼,你逃了。我的铁嘴真是好种,等等!等等!噢!铁嘴,噢!”
这场搏斗确实很奇怪,两只鸟飞得很近了,或者不如说,猎隼飞近了鹭。
唯一的问题是要晓得在这第一场的攻击中,谁能占上风。
恐惧的翅膀比勇敢的更有力。
猎隼疾飞,飞过它原来应该制服的那只鹭,鹭利用它居高临下的优势,用它的长嘴对猎隼啄了一下。
猎隼仿佛给短刀戳了一下,飞了三转,有点头昏眼花,刹那间竟好象要掉下来一样。但是,它如同一个负伤后重新站起来的战士,更加可怕,发出一声威胁性的尖叫声,又向鹭扑去。
鹭一直利用它的优势,这时改变了方向,对着森林拐了一个弯,它这一次不想逃到高处,企图保持一段距离,远远地逃掉。
可是猎隼是品种高贵的鸟,它的目光象北欧大隼一样敏锐。
它象鹭一样飞,斜过来向鹭猛扑,鹭发出两三声悲痛的叫声,它想和第一次那样笔直地向上飞。
这场庄严的对抗进行了好几秽钟后,两只鸟好象快要在云里消失了。鹭还没有一只云雀那样大,猎隼就象一点黑点,随时都会看不见。
查理和廷臣们都不再跟着那两只鸟跑。大家在原地站住不动,眼睛盯住逃跑的鸟和追逐的鸟。
“好呀!妙呀!铁嘴!”查理忽然叫起来。“瞧呀,瞧呀,先生们,它占上风啦!噢!噢!”
“说实话,我得承认我一只鸟也没有看到,”亨利说。
“我也看不到,”玛格丽特说。
“对,可是如果你见不到它们,亨利奥,你还能听见它们,”查理说;“至少是鹭的叫声。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它在求饶!”
确实,有两三声哀怨的叫声从天上传到地面,那只有一只有经验的耳朵能听得见。
“听,听,”查理说,“你会看到它们比向上飞还要快地降下来。”
果然,国王说这句话的时候,两只鸟出现了。
那只是两个黑点,可是,根据这两个黑点的大小,却能够很容易看到猎隼占了优势。
“瞧!瞧!”查理嚷着……“铁嘴制服它了。”
鹭,的确给那只猛禽控制住了,甚至不再想抵抗。它受到猎隼不停的追击,迅速地向下落,只能发出一些叫声来回击,突然,它收起翅膀,象一块石头似地落下,但是它的敌手也和它一样做。当逃跑者想再飞起来的时候,最后又给啄了一下。它打着转往下掉,一碰到地面,猎隼就扑副它的身上,发出一声胜利的叫声,盖过了战败者的失败的叫声。
“去猎隼那儿!去猎隼那儿!”查理喊道。
他驱马向两只鸟落地的那一边奔过去。
可是他突然勒住坐骑站住,自己大叫了一声,接着放松了疆绳,一只手紧紧抓住他那匹马的鬃毛,另一只手握牢他的上腹部,好象他想把肚肠都撕碎一样。
所有的廷臣听见叫声都奔了过来。
“没有什么事,没有什么事,”查理说,他脸上发烧,眼睛露出惊慌的神情,“可是,我好象胃里给人穿过一根烙铁一样。好啦,好啦,没有什么事了。”
查理又赶马向前快奔。
德·阿朗松面色变得苍白。
“又发生什么新的情况?”亨利问玛格丽特。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玛格丽特回答道;“可是您看见没有?我的哥哥的脸都发紫了。”
“平常可很少见到他这样,”亨利说。
廷臣们都吃惊地你看我我看你,跟在国王后面走。
大家到达两只鸟落地的地方,猎牟已经在咬鹭的脑子了。
查理停下来后,立刘下马,走近去看两只鸟相斗。
但是,他一站到地上,就不得不抓住马鞍,土地在他脚下转动。他强烈地希望赶快睡觉。
“我的哥哥,我的哥哥!”玛格丽特叫起来,“您怎么啦?”
“我,”查理说,“我就象波尔西亚吞下了烧着的木炭一样①,我觉得全身烧着了,我好象我呼出的气都是火苗。”
就在这同时,查理呼出一口气,他没有看到嘴里喷出火来,说不出的惊奇。
人们收回那只猎隼,给它又戴上头罩,大家都聚在查理四周。
“怎么呀!这是什么意思?见鬼一连没有什么呀,如果有什么事的话,那便是太阳晒得我头有点晕,眼睛象裂开一样。好啦,好啦,去打猎吧,先生们!这是一群持戟步兵。把它们全放掉,全放掉。见鬼!我们去娱乐吧!”
大家给五六只猎隼除去头罩,马上就放了出去,它们向着有猎物的方向冲过去。狩猾队伍回到河边,国王走在最前面。
“喂,夫人,您看怎么办?”亨利问玛格丽特。
“只要机会好,”玛格丽特说,“只要国王不转过身来,我们就能从这儿很容易地去森林。”
亨利唤来手上拿着鹭的犬猎队侍从。这时候,喧闹的、金光闪耀的大队人马,象雪崩似地沿着陡坡向下奔。如今这个陡坡已经成了平台了。他一个人待在最后面,好象在仔细观看那战败者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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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波尔西亚,是古罗马政治家布鲁图的妻子,后因听说布鲁图自杀,便吞燃烧的木炭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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