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再富丽堂皇的队伍也难跟这个场面相提并论。丝绸衣服,既华丽又鲜艳,是弗朗索瓦一世给他的后继者传下来的豪华风尚,要到亨利三世①时代以后才起变化,穿又窄又小的深颜色的衣服;因此,查理九世时代的服装和前几代的服装相比,虽然不如以前华丽,但是也许要漂亮雅致得多,而且显得十分协调。在我们这个时代,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队伍,因为我们为了使检阅显得气派,只要求对称和整齐。
年轻侍从、武士、低级绅士、狗和马,走在两侧和后面,使得王室的队伍变成了一支真正的军队。跟在这支军队后面的是老百姓,或者说得更正确点,到处都是老百姓。
老百姓有的跟随在后面,有的在旁边簇拥着,有的走在前面,他们在欢呼的同时也大声叫喊反对,因为队伍里可以看到不少归顺的加尔文教徒;老百姓是爱记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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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亨利三世:德·安茹公爵1574年在他的哥哥去世后继位为法兰西国王,称号为亨利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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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查理九世当着卡特琳和德·吉兹公爵的面,仿佛提到一件极其普通的事似的,向亨利·德·纳瓦拉提到了要去看蒙福孔的绞架,或者不如说去看吊着的海军元帅残缺不全的尸体。亨利的头一个反应是避免参加这次出游。而这正是卡特琳所期望的。他刚开口想表示他的厌恶,卡特琳就跟德·吉兹公爵交换了一个眼色和一个微笑。亨利两者都注意到了,懂得是什么意思,接着忽然一下子改了口说:
“不过,说真的,我为什么不去呢?我是天主教徒,我应该献身给我的新信仰。”
然后,他对查理九世说:
“希望陛下信任我,无论陛下到哪儿,我都乐意奉陪。”
他匆匆朝周围扫了一眼,看看谁在皱眉头。
因此整个队伍里,让人怀着最大的好奇心观看的,说不定就是这个没有母亲的儿子,没有王国的国王,变成天主教徒的胡格诺教徒。他的特征明显的长脸,他的有点粗俗的外表,他对部下的亲热态度,对一个做国王的来说几乎到了欠妥当程度的亲热态度,年轻时在山区养成、一直保留到死的亲热态度,引起了旁观者对他的注意,其中有人朝他喊叫:
“去望弥撒,亨利奥,去望弥撒!”
亨利的回答是:
“我昨天去过了,我今天刚回来,我明天还要去。真是活见鬼!我看象这样也该够了吧。”
至于玛格丽特,她骑在马上,那么美丽,那么娇艳,那么高雅,在她周围响起了一片赞美声;不过也应该承认,其中有几声是针对她刚追上的同伴德·内韦尔公爵夫人的,公爵夫人那匹白马仿佛对它驮着的人儿感到很得意似的,发疯般地摇晃着脑袋。
“啊!公爵夫人,”纳瓦拉王后说,“有什么新闻吗?”
“夫人,”昂利埃特大声回答,“我没有听到什么。”
然后,她又低声问道:
“那个胡格诺教徒,他怎么样了?”
“我给他找了一个几乎可以说是很保险的地方藏起来了,”玛格丽特回答,“那个了不起的刽子手,你把他怎样安排?”
“他一定要参加,他骑着德·内韦尔先生的战马,一匹跟象一样大的马。他是一个可怕的骑士,我答应他参加这次活动,因为我想您的胡格诺教徒会老实地待在屋里,这样就不必担心他们会见面了。”
“啊,说真的,”玛格丽特微笑着回答,“他不在这儿,即使在这儿,我相信也不会有你担心的那种见面。我的胡格诺教徒,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决不是另外一种人。他是一只鸽子,而不是一只鸢;他咕咕叫,却不咬人。总之,”她用难以形容的口气,同时耸了一下肩膀,说道,“总之,说不定我们以为他是胡格诺教徒,其实他是一个婆罗门教徒①,他的宗教信仰禁止他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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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婆罗门教徒:婆罗门教是印度古代宗教之一,主张善恶有因果,人生有轮回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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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德·阿朗松公爵在哪儿?”昂利埃特问,“我看不见他。”
“他会来的,今天上午他眼睛疼,想不来了。不过我们知道,他跟他的哥哥查理和他的哥哥亨利意见不同,他倾向于胡格诺教徒,有人提醒他,如果不来,可能会引起国王误会,因此他决定来了。巧极了,瞧,大家都在看,那边有人在叫喊,也许是他从蒙马特门来了。”
“真的,是他,我认出他来了,”昂利埃特说。“真的,他今天非常气派。近来,他特别爱打扮,多半是爱上什么人了。瞧瞧,做一个王子多神气啊,他骑着马朝大家飞奔过来,大家都朝旁边让开。”
“真的,”玛格丽特笑着说,“他要把我们踩死了。天主饶恕我!快叫您的那些绅士让开,公爵夫人!瞧瞧这一个,他要是不让开,一定会送命的。”
“啊,他就是我的那个勇士!”公爵夫人大声喊道,“当心,当心。”
柯柯纳真的是离开了行列,正朝德·内韦尔夫人走过来;但是,正当他的马穿过那条把街道和圣德尼郊区隔开的外林荫大道时,一个跟随德·阿朗松公爵的骑士想勒住他的烈马,但是没有勒住,一下子撞在柯柯纳身上。柯柯纳在他那匹大马背上给撞得摇摇晃晃,帽子险些掉了下来,他连忙扶住帽子,气冲冲地转过头来。
“天主!”玛格丽特俯向她的女友的耳边说,“德·拉莫尔先生!”
“这个脸色苍白的漂亮的年轻人!”公爵夫人无法控制住自己最初得到的印象,大声叫了起来。
“对,对,就是险些把你的皮埃蒙特人撞倒的那个人。”
“啊!”公爵夫人说,“要发生可怕的事了,他们在互相望着,他们互相认出来了!”
柯柯纳的确在转过身来时,就认出了拉莫尔的脸;一惊之下连缰绳都从他手里掉落,这是因为他满以为他的老朋友早已给他杀死了,或者至少也得在一段时间里失去战斗力。拉莫尔呢,也认出了柯柯纳,觉着一股怒火直冲到脸上。几秒钟的时间就足够这两个人把各自怀有的各种感情都表达出来。在这几秒钟内他们互相盯着的那种目光把两个女人吓得浑身直打哆嗦。接着,拉莫尔朝四周围望了望,毫无疑问看出了这地方选得不好,不适合责问对方,于是用马刺刺了刺他的马,回到德·阿朗松公爵跟前。柯柯纳坚定地在原地待了一会儿,他捻着他的小胡子,把胡子梢捻得向上翘,甚至戳到了眼睛;接着,他看见拉莫尔一言不发地走远了,自己也就走了。
“啊!啊!”玛格丽特怀着轻蔑的痛苦心情,说,“这么说,我没有弄错……啊!这一回太过分了。”
她把嘴唇咬出了血。
“他的确很漂亮,”公爵夫人同情地回答。
正好这时候,德·阿朗松公爵过来排到国王和太后后面的位置上,因此他的绅士们来和他会合,就不得不从玛格丽特和德·内韦尔公爵夫人面前经过。拉莫尔在他从两位贵夫人面前经过时,脱掉帽子,朝王后行礼,腰一直弯得碰到了马的脖子,他就这样光着头,等候王后陛下开恩看他一眼。
但是玛格丽特却高傲地扭过头去。
拉莫尔毫无疑间看出王后的脸上流露出高傲的表情,他的脸色从苍白变成了铁青。另外,他为了避免从马上摔下来,不得不抓住马鬃。
“啊!啊!”昂利埃特对王后说,“你瞧,你有多么残酷!他快要昏过去了!……”
“好!”王后说,露出了叫人受不了的笑容,“我们就缺这个啦……,你有嗅盐吗?”
德·内韦尔夫人猜错了。
摇摇晃晃的拉莫尔恢复了体力,稳若泰山地骑在马上,回到德·阿朗松公爵后面的行列里。
这时候人们继续往前走,远远地看见了昂格朗·德·马里尼①搭起来而且他自己用上了的绞架的阴惨惨的影子。这座绞架上一下子吊着这么多人,还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
执达吏和卫兵走在前面,把场子围了一个大圈子。他们一到,栖在绞架上的乌鸦都失望地呱呱叫着飞了起来。
矗立在蒙福孔的绞架,平时在它那些柱子后面总有一个给狗和盗贼藏身的地方,狗是被经常有的食物吸引来的。达观的盗贼是来思考人生在世的可悲变化。
这天,蒙幅孔至少表面上没有狗,也没有盗贼。执达吏和卫兵在赶走乌鸦的同时也把狗赶走了,而盗贼则已经混进了人群,要在人群中大显身手,试一试干他们这一行的好运气。
队伍往前走,国王和卡特琳首先到达,接着是德·安茹公爵、德·阿朗松公爵、纳瓦拉国王、德·吉兹先生和他们的手下的绅士们;接着是玛格丽特夫人、德·内韦尔公爵夫人和被人叫做太后的飞骑队②中的所有那些妇女;再接着是年轻侍从、武士、仆人们和老百姓,总共有一万人。
在主绞架上吊着一大块不成形体的东西,一具黑色的尸体,沾满了凝固的血和烂泥。烂泥因为蒙上一层又一层新落上去的尘土变成了白颜色。尸体上没有头,因此脚朝上吊着。下层民众总是富有刨造才能的,他们用一团干草代替人头,在上面加了一个假面具,也不知是哪一个爱开玩笑的人知道海军元帅生前的习惯,在这个假面具的嘴里插了一根牙签。
这真是个既凄惨又奇怪的场面:所有这些文雅的王公,所有这些美丽的贵妇,就象戈雅③画的宗教仪式行列一样,在这些发黑的尸体和这些伸着枯瘦长臂的绞架中间穿行着。参观者越是兴高采烈,吵吵闹闹,他们的高兴越是跟这些尸体的阴郁的沉默和冷漠的毫无知觉形成强烈的对比。这些嘲笑的对象甚至使嘲笑它们的人都害怕得打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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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昂格朗·德·马里尼(1260-1315):法国政治家,财政总监,被控行巫术及叛国,被吊死在蒙福孔的绞架,传说该绞架正是他派人建造的。
②飞骑队:卡特琳太后对她的女官们的称呼。
③戈雅(1746-1828):西班牙画家。早年作过宗教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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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十分勉强地忍受着这个可怕的场面。在那群归顺的胡格诺教徒中间,一眼就能从脸色的苍白上认出亨利,不管他多么善于控制自己,不管老天赋予他的城府有多么深,他还是支持不住了。他找了一个借口,说这些人体残骸散发出一种腐臭气味。他走到和卡特琳并排立在海军元帅的尸体前面的查理九世跟前,说:
“陛下,您不觉得在这儿待长了,这具可怜的尸体有一股臭味吗?”
“您这么认为吗,亨利奥!”查理九世说,眼睛里闪着凶残的兴高采烈的光芒。
“是的,陛下。”
“噢!我不同意您的意见……死了的敌人的身体总是香的。”
“说真的,陛下,”塔瓦纳说,“既然您知道我们要来对海军元帅做一次小小的拜访,就应该也把您的诗歌老师皮埃尔·龙沙请来。他当场会给老加斯帕尔作一篇墓志铭。”
“用不着他来作,”查理九世说,“我们自己也会作……譬如,听好,先生们,”查理九世想了一会儿,说:
“此处长眠——不过这个词儿对他太高雅,用得不当,——
此处吊着海军元帅,因为没有头,所以两脚朝上。”
“好!好!”天主教绅士们齐声嚷道,归顺的胡格诺教徒皱紧眉头,一声不响。
亨利正跟玛格丽特和德·内韦尔夫人谈话,装作没有听见。
“好了,好了,先生们,”卡特琳说,虽然她浑身洒满香水,这股气味还是开始使她感到不舒服了。“好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让我们向海军元帅告别,回巴黎去吧。”
她好象跟一个朋友告别似的,用头做了一个嘲弄的动作,然后,率领着大队人马,开始往回走,队伍陆续在科利尼的尸体前面经过。
太阳落山了。
群众跟在国王和王后们背后,他们要尽情把队伍的豪华排场和场面的细枝末节看个够;小偷们尾随着群众。因此,在国王走了十分钟以后,晚风开始轻轻吹拂着海军元帅的残缺不全的尸体,它周围连一个人也没有了。
我们说一个人也没有,是说错了。有一个骑着黑马的绅士,一定是刚才王爷们在场,没有能够舒舒服服地看一看这段不成形状的发黑的躯体,所以留在最后。他兴致勃勃地仔细观察链条、铁钩、石柱,总之仔细观察着绞架。他几天前刚来到巴黎,不知道京城对一切事物都作了改进,使之更臻完善,因此他觉着这个绞架是人类所能发明的最丑恶事物的典范。
不用说,我们的读者早知道这个人就是我们的朋友柯柯纳。有一双训练有素的女人眼睛在骑马的人中间徒然地寻找他,接着又顺着队伍找下去,结果还是没有找着。
德·柯柯纳先生正象我们前面说的,他正在出神地欣赏昂格朗·德·马里尼的作品。
但是,不仅仅是这个女人在寻找德·柯柯纳先生,还有一个绅士也在找他。这个绅士穿着白缎子紧身短袄,插着雅致的羽饰,显得与众不同。他朝前面和两边看过后,接着又朝后面看,结果看到了柯柯纳高高的个头和他那匹马的巨大身影,在被落日的余辉映红的天空中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
于是这个穿白缎子紧身短袄的绅士离开了大队走的那条路,走上了一条小路,绕了一个弯子以后,又朝绞架走回去。
正如我们认出骑黑马的那个高个子绅士是柯柯纳一样,我们也认出那位夫人是德·内韦尔公爵夫人,她几乎立刻走到玛格丽特跟前,对她说:
“我们两个都错了。玛格丽特,因为皮埃蒙特人留在后面,德·拉莫尔先生追他去了。”
“见鬼!”玛格丽特笑着回答,“一定要出事了。老实说,要是能改变对他的看法,我倒是也不会感到不高兴。”
玛格丽特回过头去,看见德·拉莫尔确实正在采取我们说过的行动。
这一来轮到两位公主离开队伍了;机会非常好,队伍正好在一条两边是高大的绿篱的小路前面绕过。这条小路折回去向上爬,而且在离绞架三十步远的地方经过。德·内韦尔夫人在她的卫队长耳边说了句话,玛格丽特向吉洛娜做了个手势,四个人顺着这条岔路走去,埋伏在一丛灌木后面,这丛灌木离开即将演出的、他们也似乎急着要观看的一出戏最近。正如我们前面说过的,这个地方离柯柯纳看得出了神、着了迷,在海军元帅面前手舞足蹈的地方大约有三十步远。
玛格丽特下了马,德·内韦尔夫人和吉洛娜也跟着下了马;队长在下了马以后,把四匹马的缰绳一起拉在手里。一块茂盛的青草地,三个女的正可以坐下,象这样的草地正是公主们常常要找而找不到的。
一片空旷地使他们不会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拉莫尔绕完了他那个弯子,慢步地来到柯柯纳身后站住,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皮埃蒙特人转过身来。
“啊!”他说,“该不是做梦吧!您还活着!”
“对,先生,”拉莫尔回答,“对,我还活着。这不是您的过错,不过,总之,我活着。”
“见鬼!我认出是您,”柯柯纳说,“尽管您脸色苍白,我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您脸上红润得多了。”
“我是,”拉莫尔说,“我也认出是您,尽管您脸上有了这道黄印子,您在我做出这道印子的时候,脸上要苍白得多了。”
柯柯纳咬了咬嘴唇;但是,他看上去打定主意要用冷嘲热讽的口气继续这次谈话,他继续说:
“特别是对一个胡格诺教徒来说,德·拉莫尔先生,能够来观看吊在这个铁钩子上的海军元帅,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对不对;居然有人夸大其词,指摘我们甚至连吃奶的小胡格诺教徒都杀了!”
“伯爵,”拉莫尔行了个礼,说,“我已经不是胡格诺教徒了。我有幸成了天主教徒。”
“哈哈!”柯柯纳大笑着说,“您改宗了,先生!啊!真够机灵!”
“先生,”拉莫尔以同样的严肃而有礼貌的态度继续说,“我许了愿,如果能逃脱这场屠杀就改宗。”
“伯爵,”皮埃蒙特人说,“这个愿许得很聪明,我向您表示祝贺;您不会没有许别的愿吧?”
“是的,啊!先生,我还许了第二个愿,”拉莫尔十分镇定地一边摸着他的马,一边回答。
“什么愿?”柯柯纳问。
“把您挂在那上面,瞧,挂在科利尼先生下面的那颗好象在等着您的小钉子上。”
“什么!”柯柯纳说,“欢蹦乱跳的我,怎么吊上去?”
“不,先生,在我用剑刺穿您的身体以后。”
柯柯纳气得脸发紫,一双绿眼睛冒出火光。
“嗬!”他嘲弄地说,“在这颗钉子上!”
“对,”拉莫尔说,“在这颗钉子上……”
“干这个您个子还不够高,我的矮子先生!”柯柯纳说。
“那我就爬到您的马上,我的大个子杀人凶手!”拉莫尔回答。“啊,我亲爱的阿尼巴尔·德·柯柯纳先生,您以为在一百对一这个光明正大的借口下,就可以任意杀人而不受惩罚;不!冤家总有一天要碰头的,我相信今天这一天已经到了。我真恨不得用手枪一枪把您这张丑八怪的脸打烂。不过,哼!我瞄不准,因为您背信弃义给我造成的伤口使我的手还在哆嗦。”
“我这张丑八怪的脸!”柯柯纳大声吼着跳下马来,“下来;快!快!伯爵先生,让我们把剑拔出来。”
他把剑握在手里。
“我相信你的胡格诺教徒说了句丑八怪的脸,”德·内韦尔公爵夫人在玛格丽特耳边悄悄说,“你觉得他丑吗?”
“他挺可爱!”玛格丽特笑着说,“我不得不说是怒火使得德·拉莫尔变得不公正了。不过,嘘!快看。”
拉莫尔真的跟柯柯纳一样快地从马上下来;他脱掉红披风放在地上,抽出剑,摆好了架势。
“哎哟!”他伸直胳膊时叫了起来。
“喔唷!”柯柯纳也一边伸胳膊一边低声哼哼,因为两个人的肩膀,我们还记得,都受了伤,动作太猛就感到疼痛。
一阵止也止不住的大笑声从灌木丛传来。两位公主看见这两个决斗者在龇牙咧嘴地揉肩胛,实在是没法控制住自己了。笑声传到两个绅士的耳朵里,他们没有想到有人在旁边观看,于是回过头去一看,认出是他们的贵夫人。
拉莫尔重新摆好架势,坚定得象个自动玩偶,柯柯纳用剑迎上去,一边极其清晰有力地骂了一声:“畜生!”
“啊!他们真的干起来了,我们如果不调解,他们会把命拚掉的。玩笑开够了,喂!先生们,喂!”玛格丽特喊道。
“不要管!”昂利埃特说,她看见柯柯纳动手了,心底里希望柯柯纳能象打败梅康东的两个侄子和一个儿子那样,轻而易举地打败拉莫尔。
“啊!他们这时候确实显得很英俊,”玛格丽特说;“瞧,他们简直就象嘴里在喷火。”
这场以嘲笑和挑衅开始的战斗,从两个决斗者交锋以后,事实上变得寂静无声了。两个人都不相信自己的体力,动作使劲太猛,就得强压住老伤口疼痛而引起的颤抖。拉莫尔火热的眼睛凝视着,嘴微微张开,牙齿咬紧,迈着又稳又利索的小步子朝对方逼过去;对方看出他是一个击剑能手,于是一步一步后退,总之是在后退。两个人就这样到了壕沟边上,几个旁观的人就在这条壕沟的另一边,柯柯纳就象是仅仅打算接近他的贵夫人才往后退似的,到了这里以后,他停住,趁拉莫尔的剑和他的剑分开得略微远一些的当儿,迅如闪电般地直刺过去。几乎就在同时,拉莫尔的白缎子紧身短袄上渗出了一个红点子,红点子逐渐扩大。
“加油啊!”德·内韦尔公爵夫人叫起来。
“啊!可怜的拉莫尔!”玛格丽特痛苦地喊了一声。
拉莫尔听见这声叫喊,朝王后投去一道眼光,象这样的眼光比剑还要锋利,能更深入地刺入人心。然后他避开一个斜砍,飞速地冲刺过去。
这一回两个女人异日同声地叫了起来。拉莫尔的剑尖从柯柯纳背后血淋淋地露了出来。
不过,两个人都没有倒下去;两个人都还站着,张大嘴,互相望着,各人都感到自己只要稍微一动就会失去平衡。皮埃蒙特人伤势比对方危险,感到力气快要随着血流光了,最后,朝拉莫尔身上倒过去,一只手抓住他,另一只手想把匕首拔出来。拉莫尔呢,他使出全身力量,举起手,用剑把子朝柯柯纳脑门中间敲下去,柯柯纳给这一下敲昏了,倒在地上;不过他没有松手,把他的对手也拖着倒下去,结果两个人一同滚进壕沟。
玛格丽特和德·内韦尔公爵夫人看见他们快要死了还不肯罢休,就立刻在卫队长帮助下奔上前去,可是她们还没有走到跟前,两个人已经手松开,眼睛闭上,剑从手虽掉落,身子在临终前的抽搐中渐渐变得僵硬了。
一大片鲜血在他们周围冒着泡沫。
“啊!英勇的,英勇的拉莫尔啊!”玛格丽特喊道,她无法再把自己的钦佩隐藏在心里了。“啊!原谅我,千万要原谅我曾经对你发生过怀疑!”
她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唉!唉!”公爵夫人低声说,“勇猛的阿尼巴尔……您说说看,您说说看,夫人,您见过更英勇无畏的两头狮子吗?”
她眭的一声哭了出来。
“该死!这几剑好厉害!”队长一边说,一边想要止住哗哗往外淌的血……“喂!您过来,快过来!”
在黄昏的雾中确实出现了一个人,他坐在一种漆成红色的双轮运货车前面,嘴里唱着毫无疑问是圣婴公墓的奇迹使他想起的这首古老的歌:
“美丽的山楂树开花了变绿了,沿着这条美丽的河岸,你从上到下全身缠满了一株野葡萄的长胳膊。
“新来乍到的歌手,小夜莺向他的爱人猷殷勤,为了减轻他的爱情压力,年年都要来住在树荫下。
“活下去吧,可爱的山楂树,活下去,永远活下去,决不让雷电,决不让利斧、狂风,和时间伤害到你的一丝一毫……”
“喂!喂!”队长又叫喊,“有人叫您,您就过来!您没有看见这两位绅士需要抢救吗?”
马车上的那个人外表可惜,相貌粗野,跟我们刚记下的这首富有田园风味的、温柔的歌曲形成了奇怪的对比。他于是让马停住,下了车,弯下腰观看两个人的身体。
“嗬,好漂亮的伤口!”他说,“不过,还不如我制造出来精彩。”
“您是什么人?”玛格丽特问,她不由得感到难以克制的恐怖。
“夫人,”那人一躬到地,说,“我是巴黎司法区的刽子手卡博什师傅,我是来给海军元帅吊几个伙伴在这个绞架上。”
“好吧!我,我是纳瓦拉王后,”玛格丽特回答,“把您的尸体扔掉,把我们马的马衣铺在您的车上,跟在我们后面,轻轻地把这两个绅士拉到卢佛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