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里斯听见让维也芙的叫声,明白斗争快来了。

爱情可以提高心灵到英雄的气概,爱情可以战胜天然的本能,使贪生的人去寻求死亡;可是爱情不能只是对于痛苦的畏惧。让维也芙自从知道穆里斯要同她一道死去,她显然是更忍耐地、更带着宗教的情绪,去接受死亡;可是安命并不能免掉痛苦,从这世界出去,不单是坠落在大家叫做“未知”的深渊里去,而且在坠落的时候总有一种痛苦的感觉。

穆里斯举目一望当前的景象:

在房间当中有一具死尸,警士急忙从他的胸部拔出那把刀来,怕的是别人又夺过去用。

在他周围有些绝望得沉默的人,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用铅笔在手册上写些断续的字,或者彼此在握手;有些人不断地在唤一个亲爱的名字,或者对着一张照片、一只指环、一条发辫在落泪;还有些人高声地在咒骂暴政——暴政这个被诅咒的字已经被大家轮番地用得太烂了,有时暴君本人也在用起它来。

在这一切不幸者当中,商桑在活动着,不是因他五十四岁的年龄,而是因他悲惨的职务,把他摧折了。他在他的职务允许的范围内,尽量地温和,尽量地安慰,这里一个劝导,那里一个鼓励,总是带着基督教的语言回答绝望的人或大言的人。

“女公民,”他对让维也芙说,“请你取下围颈巾,竖起或者剪掉头发。”

让维也芙发抖了。

“嗨,朋友,”罗兰温柔地说,“拿出勇气来吧!”

“我可以竖起太太的头发吗?”穆里斯问道。

“啊!是的,”让维也芙叫道,“他!我恳求你,桑松先生。”

“请做吧,”老人转过头去说。

穆里斯解开她的领巾,那上面还有她颈上的温暖,让维也芙接过来放在唇上。她跪在这少年面前,把这娇媚的头奉献给他;在痛苦里,这张面孔的美丽是在欢乐里所从来没有过的。

穆里斯干了这个凄惨的事以后,他的手颤抖得很厉害,他脸上含蓄那样多的痛苦,使得让维也芙不禁叫道:

“啊!我是有勇气的,穆里斯。”

桑松转过身来。

“我是有勇气的,不是吗,先生?”她说。

“真的,女公民,”刽子手带着被感动了的声音回答道,“真正的勇气。”

在这时候,第一助手读过了弗几页—丹维尔送来的名单。

“十四名,”他说。

桑松数了死囚。

“十五名,如果算了那个死人,”他说:“怎样会搞错了。”

罗兰和让维也芙被同样的思想所引诱,在商桑以后又数了一遍。

“你说只有十四名死囚,可是我们是十五个呀?”她说。

“是十五个,该不是弗几页—丹维尔公民搞错了吧。”

‘啊!你撒谎,”让维也芙对穆里斯说,“你并没有被人判决。”

“既然你是今天死,为什么我要等到明天?”穆里斯回答。

“朋友,”她微笑地说,“你给我信心,我现在明白死是容易的事了。”

“罗兰,”穆里斯说,“罗兰,最后一次了……这里没有人认识你……对他们说你是来和我告别的……对他们说你是错误地被关起来。叫看见你出去那个警士来作证……我这个该死的人,将充当那个真正被判决的人。但是你,我们恳求你,朋友,使我们高兴,活着来纪念我们吧,还有时间,罗兰,我们恳求你!”

让维也芙合着双手,做出恳求的姿态。

罗兰握着少妇的双手,吻它们。

“我已经说了不行,还是不行,”罗兰带着坚定的声音回答:“不要再对我讲那件事,不然,我真的会想到我打扰了你们。”

“十四名,”商桑再说,“可是这里有十五个人!”

跟着他提高了嗓子。

“喂,”他说,“有人鸣冤吗?有人能够提出证明,他是被人错误地关在这里了吗?”

也许有人想张开口来,回答这个问题,但这些口却闭着没有发言。那些会撒谎的人,却羞愧得不敢撒谎;那个不是撒谎的人又不愿意讲话。

这样地静寂了几分钟,助手们继续履行他们悲惨的任务。

“公民们,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老商桑低沉而严肃的声音叫道。

一些呜咽和一些叹息回答着这个声音。

“呃,”罗兰说,“就是这样!”

为祖国而死,那是最美的命运呀!……

“不错,人为祖国而死的时候,但是,真的,我才相信我们不是为来看我们死亡开心的人而死的。我的天,穆里斯,我赞成你的意见,我已讨厌这个共和国了。”

“点名了!”一位公务员在门边叫道。

几个警卫进屋来了,堵塞了出口,站在生者与死者当中,害怕死者再回到生者那边去。

点名开始了。

穆里斯曾经看见过用罗兰的刀自杀的那个人受审,当他的姓名被人念到的时候,穆里斯代他回答了。所以那位自杀的人竟成了多余的人了。

有人把他抬了出去。如果他被人认识出来,而且是曾经判决的人,纵然他是死了,也会同别的一样,推上断头机上斩首的。

还活起的,一齐被推到出口那里。

一个一个经过小门的时候,有人把他的手捆在背后。

有十分钟之久,这些不幸人当中没有交谈一句话。

只是刽子手们在说话,在动作。

穆里斯、让维也芙和罗兰已经不能互相握手,只好挤在一起,以免被人分离。跟着,死囚们从公西尔惹被推到庭院里去。

那里,景象是骇人的。

几个人看见殛刑车便昏晕过去。门监们扶着他们上车。

大家听见不关着的门那面人声喧嚣,从声音的混乱,可以猜到观看的人是众多的。

让维也芙带着相当的气力爬上了车;况且有穆里斯拿肘把她靠着。穆里斯在她后面一纵就上了车。

罗兰并不着急。他选好他的地位,坐在穆里斯的左边。

门开了,前排站的便是西蒙。

这两位朋友认识他,他也看见了他们。

他爬上三乘殛刑车将要经过的柱子上去。

第一车开动了,三位朋友便在那辆车子里面。

“喂!日安,美貌的掷弹兵!”西蒙对罗兰说,“你要去试试我的皮刀,不是吗?”

“是的,”罗兰说,“我不要把它弄钝了,好留下来割你自己的皮。”

另外两辆车随着第一辆也开动了。

一个可怕的暴风雨似的叫嚣声、赞美声、叹息声、诅咒声,在死囚们周围爆发起来。

“勇气,让维也芙,勇气!”穆里斯悄悄地说道。

“啊!”那少妇回答,“我并不留恋生命,因为我同你一道死去。我抱歉手被捆住,不能使我在死前把你抱在怀里。”

“罗兰,”穆里斯说,“罗兰,搜我内衣里的口袋,你可以在那里找着一把小刀。”

“啊!我的天!”罗兰说,“我正需要一把小刀,象小牛那样捆起来杀掉,我真感觉有些委屈。”

穆里斯屈着身子,把袋子放在他的朋友的手那个地位,罗兰在那里面找着那把小刀,籍着两人的合作,他们打开了那把小刀。穆里斯把小刀咬住,割断缚着罗兰的手的绳索。

罗兰被解开了绳索之后,对穆里斯做了相同的事。

“赶快,”那少年人说,“让维也芙快晕过去了。”

真的,为着完成这件事,穆里斯离开那可怜的女人一会,因为她一切的力量都靠他支持,她已经闭上眼睛,让她的头吊在胸前了。

“让维也芙,”穆里斯说,“让维也芙,睁开眼睛,我的朋友,我们只有几分钟在欣赏这个世界了。”

“这绳索捆伤了我,”少妇悄悄地说道。

穆里斯给她解开了束缚。

她刚睁开眼便昂起头来,一种兴奋的气概,使得她的美丽,眩人眼目。

她一只臂抱住穆里斯的脖子,另外一只手牵住罗兰的手,三人站立在车里,另外两个牺牲者倒在他们脚下,被预料的死亡的痛苦骇昏过去了,他昂头向着上苍,它允许他们得自由地彼此扶持着,他们表现出一种感思的、矜骄的姿态。

暴民们,当他们坐下的时候,咒骂他们,当他们站着的时候,他们就噤声闭口。

断头台已经在望了。

穆里斯和罗兰看见了它,让维也芙却没有看见,因为她的眼睛只停在她情人的身上。

殛刑车停了。

“我爱你,”穆里斯对让维也芙说:“有我爱你!”

“女人在先,女人第一,”千万个人声叫着。

“谢谢,人民,”穆里斯说,“谁说你们是残酷的?!”

他把让维也芙抱在臂里,他的嘴唇吻着她的嘴唇,他把她送到商桑的臂里去。

“勇气啊!”罗兰叫道,“勇气啊!”

“我有”,让维也芙回答:“我有!”

“我爱你!”穆里斯喃喃地说:“我爱你!”

他们不是快死掉的牺牲品,他们是去祝贺出生入死的友谊。

“永别了!”让维也芙向罗兰说。

“再见吧!”他回答。

让维也芙踏上那要命的断头机的杠杆,消逝了。

“我们来了,”罗兰说。

“我们来了,”穆里斯说。

“听!她在叫你!”

真的,让维也芙吐出她最后的呼唤:

“来!”她说。

群众里掀起了一阵震天的叫声:那美丽而温柔的头落下了!

穆里斯向前跃去。

“这真是公道的,”罗兰说,“我们真是按逻辑在办事。穆里斯,你听见吗?”

“听见了!”

“她爱你,他们把她先杀掉,你没有被判刑,所以你该死在第二,至于我,全不相干,一点什么都没有干,所以是第三人中罪恶最重的犯人,应该最后处决。

凭逻辑的帮助,一切都得着了解释。

我的天,商桑公民,我原来答应送你一首四行诗;现在你只好接受这两行了。”

“我爱过你!”穆里斯被缚在那死亡板上,向他的朋友的脑袋微笑着,悄悄地说:“我还在爱你……”

刀切断了这句话。

“归我了!”罗兰跳上断头台叫道:“快!真的,我在这里就丢掉了脑袋……商桑公民,我还欠你两句诗,但是让我拿欢呼来代替吧。”

商桑把他缚上。

“嘿,”罗兰说,“人要死了的时候,按照时髦,要叫一声什么万岁。从前,有人叫:‘君王万岁!’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君王。以后,有人叫:‘自由万岁!’可是现在也没有了自由。我的天,让我叫一声‘西蒙万岁’吧,感谢他把我们三人联合在一道!”

这慷慨少年的头落在穆里斯的和让维也芙的头的旁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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