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还记得:法院的登录员允许迪克斯麦尔抄写囚人的名录,并且同他交往,因有迪克斯麦尔夫人在当中,使得这交谊更是和谐。
当迪克斯麦尔的阴谋暴露以后,我们可以想象得到,这位登录员的恐怖是怎样的厉害。
真的,他很可能当做他的假同僚的同谋人,和让维也芙一道被判决处死。
弗几页—丹维尔曾经把他叫去。
大家很了然在这检察官的眼里,这位可怜人是怎样的困难证明他是无辜的;他却成功了,这需得感激让维也芙的供招,因为这供词里她否认知道她丈夫的阴谋。他成功了,也应该感激迪克斯麦尔的逃亡;他成功了,最该感激弗几页—丹维尔的维护,因为这人想把他的管辖下的人弄成是纯洁无瑕的。
“公民,”登录员跪着说,“饶恕我吧,我受了欺骗。”
“公民,”检察官回答道,“一位国家的公务员,在这样的时代里,让人去欺骗他,就该送上断头台。”
“但是有时人会变成呆子的,公民,”登录员再说,他很想称呼弗几页—丹维尔是大人。
“管你呆傻不呆傻,”严酷的检察官再说,“在爱共和国这件事上,没有人该让自己麻木。周必德神殿前的池里的鹅也是呆傻的,可是因为它们的警觉,救了罗马城。”
在这样的理论下,登录员实在无话可以辩护,只叹了一声气,静静地期待着。
“我饶恕了你,”弗几页说,“我甚至还维护你,因为我不愿意我手下的人是被人怀疑的;但是你记好:只要有半个字再到我的耳里来,只要有人再提起这件事,你就给我滚蛋。”
我们不须说这位登录员是怎样的急切,去找报纸来读,因为它们总是赶忙去报道它们所知道,和不知道的,哪管会引起十个人头落地。
他到处寻觅迪克斯麦尔,恳求他含默;但是迪克斯麦尔早已搬了家,自然是寻不着了。
让维也芙被带到被告席上,但是她在供词上早已说明她和她的丈夫都没有同谋人。
所以,当他看见她上庭去,在他面前走过的时候,他的眼睛是怎样地感激这可怜的女人啊!
可是当她走过以后,他回到登录室去一会,寻找弗几页—丹维尔公民所需的一本卷宗的时候,他忽然看见迪克斯麦尔,安静端庄地向他走来。
这一下把他弄呆了。
“啊!”他好象见了鬼那样叹了一声。
“难道你不认识我吗?”新来的人问道。
“哪里。你是杜朗公民,或者宁肯说是迪克斯麦尔公民。”
“正是他。”
“但是你已经死了呀,公民?”
“还没有,你看得明白。”
“我是说有人要逮捕你。”
“你要谁来逮捕我?没有人认识我。”
“但是我认识你,我只须说出一个字,就会使你上断头台。”
“我呀,我必须说出两个字,就会使你同我一道上断头台。”
“真可恶,你那些话!”
“不,那是很合理的。”
“究竟你要干吗?嘿,讲吧!快,我们在一道讲得愈短,你我冒的危险也愈少。”
“呃,我的妻子要被判决,不是吗?”
“我很怕!可怜的女人!”
“呃,我想最后见她一面,同她诀别。”
“在哪里?”
“在待死室!”
“你敢进那里去?”
“为什么不敢?”
“啊!”登录员叹道,他骇得一身起了鸡皮疙瘩。
“总该有一个办法呀?”迪克斯麦尔继续说。
“进待死室去吗?无疑,是有办法的。”
“哪个办法?”
“就是取得一张卡片。”
“哪里可以取得这张卡片?”
登录员骇得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说:
“这张纸片,你问,在哪里取得吗?”
“我是问在哪里取得,”迪克斯麦尔回答:“问题是明白了,我想。”
“取得,就在……这里。”
“呀!真的,通常是由谁签字?”
“登录员。”
“但是登录员,就是你。”
“无疑,是我。”
“嗨,巧极了!”迪克斯麦尔坐下来再说,“你给我签一张卡片。”
登录员骇得站了起来。
“你要我的脑袋,公民。”他说。
“哪里!我只向你要一张卡片,没有什么。”
“混蛋,我就叫人把你捕了!”登录员鼓起一切勇气说道。
“请吧,”迪克斯麦尔说:“但是,就在我被捕的时候,我告发你是我的同谋人,不只是我一个人进入那著名的待死室去,你也陪着我一道进去。”
登录员面色惨白了。
“嘿!恶棍!”他说。
“这里并没有恶棍,”迪克斯麦尔说:“我须和我的妻子讲话,我请你给我一张卡片,好去到她身旁。”
“呃,你要同她讲话,是那样的必需吗?”
“好象是的,既然我不怕丢掉我的脑袋去干那件事。”
登录员觉得这理由是可称赞的,迪克斯麦尔看见他动摇了。
“呃,”他说,“你放心吧,别人一点也不知道的。见鬼!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先例的呀。”
“很少。很少有这样的先例。”
“呃,怎样,想想别的办法吧。”
“如果有别的办法,那是再好没有了。”
“有一个再好没有的办法:就是从死囚的门进去,从那里进去,便不需要卡片。”当你和你的女人谈完了的时候,你来叫我,我使你出来。”
“呃,不错!”迪克斯麦尔叹道:“可是不幸城里曾经传说一个故事。”
“哪一个故事?”
“据说有一个驼背的,他进错了门,他本想进档案局去,可是他跨进了我们刚才所说的那屋子里去了。而且他是从死囚的门而不是由大门进去的;因为他没有那张卡片,证明他的身份,他一经进去了,别人就不让他出来。他们说他既然从死囚的门进来,便应该象别的死囚一样处死。他抗议,赌咒,呼号,总是枉然,没有人相信他,也没有人来帮助他,更没有人使他出来。所以不管他的抗议、誓言和呼叫,刽子手还是先剪掉他的头发,然后割掉他的脑袋。这故事是真的吗,登录员公民?你总该比别人知道得更清楚些呀。”
“啊唷!是的,这是真的!”浑身上下在打抖的登录员说道。
“呃,你看既然有这样一个先例,我真是一个疯子才照样去重复这种砍头的勾当。”
“可是我要在那里,我已经告诉你了!”
“但是如果别人把你叫走,如果你在别的地方有事,如果你忘记了呢?”
迪克斯麦尔特别加重最后这一个字,再说:“如果你忘记我在那里呢?”
“但是我既然答应了你……”
“不要这样;而且,那会连累了你:有人会看见你同我讲话,总之,那对我是不相宜的。所以我宁肯要一张卡片。”
“不可能。”
“那么亲爱的朋友,我就告发了,我们一齐到革命广场去走一趟。”
登录员惊骇得快昏死了。为一位公民签了一张通行证。
迪克斯麦尔赶忙抢了过来,匆匆跑到法庭里,我们曾经看见过他所在的地方去。
大家知道后来的经过了。
从那个时候起,为着避免一切同谋的嫌疑的控诉,他去坐在费几页—丹维尔的身边,把登录的任务交给他的第一助手。
三点十分,穆里斯带着那张卡片,穿过一长列的门监和警卫,没有困难地到了那扇死亡的门边。
我说“死亡的”这个字,也许太夸大了,因为那里原有两扇门的。一扇是大门,具有通行证的从那里进出;一扇是为死囚设的,从那里进去的人,出来时只能走上断头台。
穆里斯刚才进去的那个屋子是分隔成两间的。
一间里面坐着一些公务员,管理登记来人的姓名的,另一间里面只安放了几张木凳,那里拘留着才被捕的人和才判了死刑的人;事实上这两类人并没有多大差异。
屋子里很阴暗,光线只从登记室一个隔板上的窗子射进来。
一个穿着白色衣裳,一半昏迷的女人背靠着墙壁,在一个角落里站着。
一个男子站在她的面前,两臂横交在胸前,间或摇动他的脑袋,不敢和她交谈,怕唤醒了她好象忘怀了的情绪。
在这两个人周围,我们看见死囚们在那里扰嚷,一些在呜咽啼泣,一些在高唱爱国歌曲。
还有一些在大踏步地走动,好象要从吞噬他们的思想里逃走一般。
这真是死亡的接待室,里面的家具使得它真配得上这个称号。
那里有装着干草的棺材,半开着好象招请生人进去:这些是休息的床铺,临时的坟墓。
在窗子对面墙壁下面有一个大的厨柜。
一位囚徒好奇地把它打开,立刻恐怖地向后退缩。
这厨柜里藏着前夕受刑的血衣,到处悬着长长的发辫,如果这些宝贵的遗物,当局不叫焚毁的话,刽子手把它卖给死者的亲戚,从那里取得他们的酒钱。
心惊神散的穆里斯刚一开门进来,一眼就看见这整个场景。
他向屋里走了三步,跪在让维也芙的脚前。
可怜的女人迸出一个呼叫,可是在唇边便被他阻住了。
罗兰一边哭一边把他的朋友抱在臂里;这是他第一次洒出的眼泪。
真奇怪!这不幸的人群,快要一道死去的人群,差不多没有看见他们同路人的动人的这一幕。
每个人已经被自己的感情胶住,更不能再去参与别人的感情了。
这三个朋友在一些时候里,停留在静默、热烈、差不多是欢乐的拥抱里。
罗兰先从这痛苦的一群里摆脱出来。
“你也被判了死刑吗?”他向穆里斯问道。
“是的,”穆里斯回答。
“啊!真幸福!”让维也芙喃喃道。
还有一个钟头活着的人的欢乐,不会经历得很久的。
穆里斯怀着热烈而深邃的爱情,瞧着让维也芙,感谢了她刚才说出的又自私又温柔的话语以后,转身向着罗兰:
“现在,”他一边说,一边把让维也芙的双手握在他的手里,“让我们谈谈吧。”
“啊!是的,我们谈吧,”罗兰回答:“如果还有时候,最好谈一下。你要对我谈什么呢?呃。”
“你因我而被捕,因她而被处死,却没有犯了丝毫的刑律,让维也芙和我是罪有应得,把你也和我们一道拖了进来,实在是不应该。”
“我不明白你的话。”
“罗兰,你是自由的。”
“自由的,我吗?你真是疯了!”罗兰说。
“不,我没有疯,我再对你说你是自由的。瞧,这一张通行证。他们会问你是谁,你就说:你是卡尔门监狱的登录员的助手,你来和法院的登记员谈话,你因好奇,想看看死囚,向他要了一张通行证,现在你已经看了,满意了,走了。”
“你在开玩笑,不是吗?”
“不是,我亲爱的朋友,瞧这张卡片,好好地利用它。你又没有坠入情网,你又不需要为着和你的爱人在一道多消磨几分钟的光阴,再和她进入永恒。”
“呃!穆里斯,”罗兰说,“如果有人能从这里出去,我从来不会相信那个,我敢向你发誓,为什么你不先救这位太太呢?至于你,我们再考虑吧。”
“不可能,”穆里斯带着可怕的悲苦说:“你瞧,卡片上写的是男公民,不是女公民呀,况且让维也芙也不愿意单独出去,把我留在这里,知道我就要死掉,而她孤单地活着。”
“好呀,如果她不愿意那样做,为什么你要我那样做呢?你以为我的勇气还不及一个女人吗?”
“不是这样,我的朋友,说反了,我知道你是最勇敢的人;但是你在这样的情形下面顽固,是不可以原谅的。去吧,罗兰,利用时机,给我们这个无比的快活,看见你自由而且幸福了。”
“幸福吗,”罗兰叫道,“你是不是在开玩笑?没有你我会幸福吗?……呃!你究竟要我留在这世界上干吗?没有你在巴黎,我的生活便失了常态,不能再看见你,不能拿诗句来和你开玩笑。啊!天呀,怎么可能!不!”
“罗兰,我的朋友。”
“正是这样,因为我是你的朋友,所以我坚执不肯:如果有再同你们两人在一道的希望,即使象我现在这样被拘囚起来,我也要打破墙壁,逃跑出去;可是,要叫我一个人从这里逃了出去,跑到街上去,懊悔地低垂着额头,总感觉有东西在我的耳边不断地呼叫:“穆里斯,让维也芙!”走过某些地区,经过某些住宅的时候,看不见你们本人,只留着你们的幻影;最后使得我讨厌我曾经热爱的巴黎,嘿!我的天,不能,我觉得那些抛弃君王不做的人是有理由的,即使是象达哥伯尔①王那样。”
“达哥伯尔王和我们当中经过的事,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没有关系?这位可怕的暴君不是对他的大臣爱罗瓦说过吗:‘这样好的伙伴,怎么舍得离开呢?’呃,我是一个共和党人!我说:‘没有什么能够把我们这样好的伙伴拆开,即使是断头机,我觉得在这里很好,我就留在这里。’”
——
①法国国王(655—679)。
“可怜的朋友!可怜的朋友!”穆里斯说。
让维也芙没有讲一句话,她只拿着含泪的眼睛盯着罗兰。
“你留恋生命?”罗兰向穆里斯问道。
“是的,为着她的原故!”
“我呢,不为什么,所以并不留恋,甚至不为那理性女神,我忘记告诉你了,她近来很对不起我,所以她并不会感觉不痛快,我将很平静地、愉快地面对着死亡,我将和在殛刑车后面奔跑的流氓大开一顿玩笑;我将给商桑先生凑上一首四行诗,然后和伙伴们告别……就是说:……等待到终局。
罗兰停了一会。
“哑!有了,有了,”他说,“有了,我要出去;我知道我并不爱外边的人;但是我忘记了,我还恨恶某一个人。你的表,穆里斯,什么时候?”
“三点半。”
“我有时候,天呀!还来得及。”
“一定,”穆里斯叫道:“今天还有九个被告要定案,不会在五点钟以前完结的;所以我们前面还有差不多两个钟头。”
“这对我是够了;把你的卡片给我,借给我二十个苏。”
“啊!我的天!你要去干嘛?”让维也芙悄悄说道。
穆里斯捏她的手,他以为要紧的是罗兰出去。
“我有我的想法,”罗兰说。
穆里斯从袋里抽出钱囊来,放在他的朋友的手里。
“现在,通行证,为着对上帝的爱!我是说为着对崇高的圣灵的爱。”
穆里斯把卡片给他。
罗兰吻了让维也芙的手,利用一群判了刑被带进登记室来的机会,他跨过木凳,到了大门边去。
“嗨!”一个警卫说,“看有一个人要逃走。”
罗兰立定,呈上卡片。
“嘿,”他说,“警士公民,不要认错了人。”
警士认出登录员的签字;可是他是属于素来不信任人的那一类公务员。正在这个时候,登录员从法庭下来,自从他不慎地签了那张卡片,恐惧老是没有离开他的胸怀。
“登录员公民,”警士说,“请看这张卡片,有人想凭它从待死室出去。这卡片,是有效的吗?”
登录员骇得面如死灰,他相信如果他抬头去看,他一定会看见迪克斯麦尔可怕的面孔,他夺过那张卡片,赶忙回答道:
“是的,是的,那确是我的签字。”
“那么,”罗兰说,“如果是你的签字,把它交还给我吧。”
“不,”登录员赶忙把它撕成粉碎,说道:“不!这一类卡片,只能用一次。”
罗兰在那里迟疑了一会儿。
“啊!倒霉,”他说,“总之,我该把他干掉。”
他便从登录室冲了出去。
穆里斯带着一种容易了解的情绪跟随着罗兰,罗兰已经不见了。
“他得救了!”他对让维也芙说,兴奋得好象欢乐起来。“卡片已经撕掉了,他不能再进来了;而且,即使他要进来,法庭已经审毕关门了;五点钟,他转来,我们已经死了。”
让维也芙叹了一口气,颤栗着。
“啊!把我紧抱在你臂里吧,”她说,“我们不要再分离了……我的天!为什么不可能一刀砍在我们头上,我们同时呼出最后一口气来!”
于是他们退到那暗室里最深的地方,让维也芙坐在穆里斯的身旁,拿她的双臂抱住他的颈项,就是这样搂着,共同地呼吸着,藉着爱的力量,他们忘记了外边的声响、内心的思想,并且忘记了盘旋在他们周围的死亡。
这样又经过了半个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