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读者愿意跟随着我们再上革命法庭去一次,我们会看见穆里斯仍然在我们原先看见过他的那个地方,只是他变得更苍白、更激动了。
事件使我们不一定是出自意愿地时常到来。当这舞台的幕再度揭开的时候,陪审官们正在讨论刚才审过的一桩案件。两位被告人刚才带着傲慢的气概,讥嘲了审判官一番,他们已经准备好去上断头台,转身去和他们的律师交谈,律师们模糊的言词,正如医生对绝望的病人心情特别暴躁,因此更刺激了陪审官们的严厉。陪审官们受了纺织妇女们①和巴黎市外的居民严密的监视,特别谨慎地工作,如象演员在敌忾的观众面前,特别地卖气力一般。
就是这样,从那天早上十点钟以来,五个被告已经被这批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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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纺织妇女:一七九三年参与法国的约法会议平民会议的民间妇女的绰号。
求无厌的陪审官定了死刑。那时坐在被告席上的两个人,正在等待“是”或“非”那个判决,去得着生命或者陷入死亡。
旁观的人们由于每天参与这种悲剧的习惯,变得残暴,把这些恐怖的时光当做消遣。
“瞧,瞧,瞧!瞧那个高个子!”一个纺织妇女说,她没有戴帽子,只在她的髻子上别上一个象手那样大的三色帽章。“瞧!他的脸貌是怎样苍白!大家会说他已经死了!”
被告带着一种轻鄙的微笑瞧着那个批评他的妇人。
“你在讲些什么?”旁边的女人问道,“看,他笑了。”
“是的,但是咬着牙齿地。”
一位巴黎市外的居民瞧他的表。
“什么时候呀?”他的伴侣问他。
“一点欠十分;瞧这桩案子经过了三刻钟。”
“恰象在那灾祸的董弗绒①城一样:正午达到,一点钟便被绞死。”
“那小人,那小人!”另外一个旁观的人说,“瞧瞧他,当他在袋里打嚏⑧的时候,他将是怎样的丑陋呀!”
“呸!那件事一下子就过去了,你没有时间去看清楚的。”
“哼:我们该向商桑先生要他的脑袋;我们有权利去看他的。”
“瞧他穿上一件好漂亮的蓝袍呀;这些穿好衣服的人被砍头的时候,穷人们就算沾光了。”
真的,象刽子手向王后说的那样,穷人们承继每一个牺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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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董弗绒:距离巴黎二百七十公里的一个小城。
⑧即头落在袋里的意思。
的遗物,一经斩决以后,这些遗物便送到救济院去,分配给穷人。王后受刑以后,她的衣裳送到那里去的。
穆里斯听着这些话在他周围瞎扯,却没有去管他们;那时候每一个人都被某种强烈的思想吸引住。几天以来,他的心只在受了某些刺激的时候才跳动;有时一阵恐惧或者一线希望使他停止了呼吸,这种永恒的震撼破坏了他心上的感觉,使他麻木不仁。
陪审官再度出庭,象大家预料到的,审判长将两位被告一齐处死。
他们被人带了出去,步伐是稳定的;那时候大家都很勇敢地面对死亡。
执达吏的声音响亮得既悲惨而又凶恶。
“公诉员公民控告让维也芙、迪克斯麦尔女公民。”
穆里斯浑身上下都抖了起来,汗珠子在他整个脸面上滚动。
被告进口的小门开了,让维也芙出来了。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裳;她的头发修饰得又迷人又美丽,她把头发艺术地卷推起来,并不象别的女犯那样,把头发剪掉了。
无疑地,一直到最后的时候,可怜的让维也芙还想在可能看见她情人的眼前,表现她的美貌。
穆里斯看见了让维也芙,他感觉他为这时候鼓起的一切勇气,都消逝了,他老早期待着这一着的,因为十二天以来,他从来没有错过一场审问,而且已经有三次,让维也芙那个名字从公诉人的口里喊出来,打击着他的耳鼓;但是某些绝望的情绪的深切,不是人所能测度的。
看见这样美丽、天真而惨白的女人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都发出一个叫声;有些是由于忿怒(那时候有人恨恶一切优越的。美丽和金钱,与天才和出身一样,只要是优越的都是可恨的),有些是由于赞美,更有一些是出自怜悯。
在这一切呼叫中的一个呼叫,在这一切声音中的一个声音,无疑是被让维也芙辨认出来了;因为她掉头向着穆里斯站着的那一边,同时审判长有时一面俯瞰着她,一面翻阅这被告人的卷宗。
她一眼就看见了穆里斯,虽然他的面貌是完全隐藏在他的大帽子的边沿下面的;她于是带着一个温柔的微笑,和更温柔的姿态,把身子转了过去,她把她玫瑰色的、颤栗的双手依靠在她的唇边,藉着一股气把她的整个心灵都放在手掌上,飘飘地送给他茫然的一吻,这人群中只有一人,才有权利去接受着它。
整个法庭上传播着一种关切的细语。让维也芙被人叫名了,转身向着审判官们;但是在这举动里她忽然停住了,她睁大了的眼睛带着一种不可形容的恐怖情绪,向着法庭里穆里斯站着的一点。
穆里斯枉然地立在自己的脚尖上;他什么也看不见,法庭上出现更重要的情节,引起了他的注意。
弗几页—丹维尔开始宣读起诉书。
这诉文上说让维也芙·迪克斯麦尔是一位死心踏地的谋逆者的妻子,这位谋逆者在协助死去的红屋骑士屡次打救王后的阴谋上,犯有协助的嫌疑。
况且这女人是在王后的膝前被逮捕的,那时她正恳求王后同她易衣,甘愿代王后去死。诉文更说:这样愚蠢的妄举无疑地足以引起反革命者的称赞;但是今天法国的公民的生命都对国家负有义务,所以为法国的敌人牺牲生命的人,实在犯有双重的谋逆大罪。
让维也芙被问是不是如杜舍伦和吉柏特所报告的,她在王后的膝前被人逮捕,那时她正恳求王后同她易衣,她只回答道:
“是的!”
“那么,”审判长说,“请你把你的计划和你的希望告诉我们吧。”
让维也芙微笑了一下。
“女人可以怀着希望,”她说,“但是女人不能在象我受害那样的事情上有什么计划。”
“那么,你怎样到了那里?”
“因为我不能自主,我是被人推去的。”
“推你的是谁呢?”公诉人问道。
“那些,如果我不依从,便拿死来威胁我的人。”
那少妇受了刺激的眼光,重新固定在法庭上穆里斯看不见的那一点上。
“可是,为着逃避别人威胁你的死亡,你就要遭受由那件事酿成的法律判决的死亡。”
“如果我不依从,利刃立刻砍在我的胸上,至于断头台的刀斧离我的头还有相当距离。我在眼前的暴力下低了头。”
“为什么你不呼救?一切的好公民都会保护你的。”
“啊唷!先生,”让维也芙回答,声音是那样的愁惨,又那样的温柔,使得穆里斯的心鼓胀得快要爆裂了。“啊唷!那时没有人在我的身旁。”
怜悯的心情靠着关切,正如以前关切的心情起于好奇一般。许多人都低下头去,有些人忍住眼泪,有些人索性哭了出来。
那时穆里斯在他的左边看见一个头仍然是昂着的,一张面貌仍然是无感觉的。
这人便是迪克斯麦尔,他阴沉沉地、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眼睛没有离开让维也芙,也没有离开庭上的审判官员。
热血涌到少年人的太阳穴上;怒气从心里升到额上,使他整个的心灵里充满了报仇雪恨的意念。他向迪克斯麦尔射出一个充满怒气的眼光,这眼光好象具有电气一般的有力,使得迪克斯麦尔好象被这烧灼的液汁所吸引,回头去和他的仇人面对着面。
这两人的眼光好象火光一般地交叉了。
“把你的主使人的姓名告诉我们吧?”审判长问。
“只有一位,先生。”
“是谁?”
“我的丈夫。”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知道的。”
“告诉我们他藏在哪里。”
“说出他藏匿的地方吧。”
“他可以是无耻的人,但是我不作懦夫;我不能说出他藏匿的地方,那须得由你们去发现它。”
穆里斯瞧着迪克斯麦尔。
迪克斯麦尔一动也不动。一个意念从这少年人脑子里闪过:告发了他,同时也告发了自己,可是他把这意念抑制下去了。
“不,”他说,“他不该这样地死掉。”
“那么,你拒绝协助我们去寻找他了?”审判长说。
“先生,我想我不能够这样做,”让维也芙回答,“我不引起旁人眼里的轻蔑,正如他在我的眼里引起我对他的轻蔑一样。”
“还有别的证人吗?”审判长问。
“还有一个,”执达吏回答。
“传证人。”
“马克西米南·让·罗兰!”执达吏叫道。
“罗兰!”穆里斯叫道。“啊!我的天!出了什么事呀?”
这场官司是在罗兰被捕的当天展开的,所以穆里斯还不知道他的朋友被捕这一件事。
“罗兰!”让维也芙悄悄地说,带着一种痛苦不安的眼光,向着她周围望去。
“为什么证人不回答呼唤呀?”审判长问道。
“审判长公民,”弗几页—丹维尔说,“根据一个新近的告发,证人才在他家里被捕;我们立刻就把他带上庭来。”
穆里斯颤栗了。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证人,”弗几页继续说,“但是那一个,我们现在还没有逮捕到。”
迪克斯麦尔转过头去,向着穆里斯微笑了一下;也许在情人脑子里转过的意念,也在丈夫的脑子里转了一下。
让维也芙的脸色变成苍白,站立不稳,发出一个悲叹的声音。
这时候,罗兰进来了,跟随着两个警士。
在他后面,一道门上出现了西蒙,他来在旁听席上,带着很熟悉那地方的气概。
“你叫什么姓名?”审判长问。
“马克西米南·让·罗兰。”
“你的职业?”
“自由人。”
“你不会久做自由人了,”西蒙一边说,一边向他挥着拳头。
“你是被告人的亲戚吗?”
“不是;但是我荣幸地是她的朋友。”
“你是不是知道她阴谋劫走王后?”
“你怎样会想我知道那个?”
“她可能向你言说。”
“向我这个火热队的队员吗?……去吧!”
“可是有人看见你有时同她在一起。”
“也许他们甚至时常看见我同她在一起吧。”
“你认识她是一位贵族吗?”
“我认识她是一个硝皮厂主的妻子。”
“她的丈夫并不真的执行他所隐身的那个职业。”
“啊!那我就不知道了;她的丈夫不是我的朋友。”
“对我谈谈她的丈夫。”
“啊!很愿意!他是一个坏蛋……”
“罗兰先生,”让维也芙说,“由于怜惜……”
罗兰无感觉地继续说:
“他牺牲了他可怜的妻子,就是你眼前的这位太太,不是去实现他的政治的主张,而是去满足他私人的仇恨。哼!我看他和西蒙一样的卑贱。”
迪克斯麦尔脸色气得青白。西蒙想要发言,但是审判长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禁止他开口。
“你好象很知道这个故事,罗兰公民,”弗几页说,“讲给我们听吧。”
“对不起,弗几页公民,”罗兰站起来说道,“我已经讲了我所知道的了。”
他鞠了躬,重新坐下。
“罗兰公民,”那公诉人继续说,“你有责任使庭上明瞭事情的真象。”
“叫他们根据我刚才所说的去了解吧。至于这个可怜的女人,让我再说,她是屈服在暴力下面……嘿!瞧吧,象她这样,能是一个阴谋者吗?有人强迫她做出她所做的事,事情显然是这样的。”
“你那样想吗?”
“我万分相信是那样的。”
“根据法律,”弗几页说,“我断定证人罗兰是这女人的同谋者。”
穆里斯发出一声悲叹。
让维也芙把她的面貌藏在双手里去。
西蒙欢喜得大叫起来。
“检查官公民,你才拯救了祖国呀!”
至于罗兰一句话也不回答,跨过栏杆,去坐在让维也芙的旁边;他牵着她的手,恭敬地吻了一下。
“日安,女公民,”他说,带着一个使大家惊异的冷静的态度,“你好吗?”
跟着他重新坐到被告席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