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革命广场上,有两个人背靠在一根灯柱上等待着。

他们和群众一齐在等待着;这些群众,一部分奔到法院的门前,一部分奔到革命广场,其余的人喧嚷地拥挤在这两个广场之间的道路上。他们等候着王后到达断头台,那座刑具经过日晒雨淋,经过刽子手的玷污,还有更可怕的!经过牺牲者的血染,仍然雄立在那里,矜骄而幸灾乐祸地俯瞰着它四周的一切人头,好象一位王后高临着她的臣民一般。

这两个人臂挽着臂,嘴唇是苍白的,眉毛是蹙着的,悄悄地语无伦次地在讲话,他们是罗兰和穆里斯。

他们隐藏在观众里,但是他们的地位却是使得大家羡慕的,他们不断地在低声讲话,在从商惹桥到革命桥活动着的人海里,并不比一切观众们的谈话更少兴趣。

我们刚才说过的,断头台高临着众人的头颅这个看法,实在使他们两人有些感动。

“看啊,”穆里斯说,“那可恶的怪物怎样举起它红色的胳臂;我们不会想象它在召唤我们吗,它张开它的小门,象一张可怕的血盆大口,在向我们微笑吗?”

“啊!我的天,”罗兰说,“我承认,我倒不属于那些诗意的一派,把一切都看做是红色的那一派。我呢,却把一切都看做是玫瑰色的,在这可恶的机器下面,我歌唱过,而且想唱道:

一息尚存,希望未绝。

“即使他们杀妇女的时候,你也希望吗?”

“呃!穆里斯,”罗兰说,“革命的儿子,不要否认你的母亲吧。呃!穆里斯,继续做一位忠实善良的爱国者吧。穆里斯,要去受死的那个女人,并不象其余的女人,要去受死的那个女人,是法国的罪人。”

“啊!我抱歉的并不是她,我所哭的也并不是她!”穆里斯叫道。

“是的,我明白了,她是让维也芙。”

“呃!”穆里斯说,“你看,就是那个思想使得我发疯:她在那些供给断头台机以饮食的人,名叫赫扎尔和弗几页—丹维尔那些人的手里:那些已经把那可怜的爱罗伊斯送到这里来,又快要把那骄傲的玛丽·安东尼特送到这里来了。”

“呃!”罗兰说,“那正是勾引起我的希望的原因;人民的忿怒,把这两个暴君当做盛筵,被他们吞了下去以后,他们至少可以餍足一会儿,正如蟒蛇需要三个月的功夫去消化它所吞食下去的东西一样。那时它就不再吃人,好象乡下的先知们所说的,最小的一块都会使它害怕的。”

“罗兰,罗兰,”穆里斯说,“我比你更要实际一些,我要悄悄地对你说的,我将预备着高声地说出去:罗兰,我恨那新的王后,我看她会继承着他们就要毁掉的奥国女人。她将是一位可怕的王后,她的紫袍是每天所流的血染成的,商桑便是她的首相。”

“呸!我们就逃开吧!”

“我却不这样想,”穆里斯摇着头说,“你看为着避免在家里被捕,我们只有逗留在街上了。”

“呸!我们可以离开巴黎,没有什么可以阻挡着我们的,不要丧失信心。我的伯父在圣多马尔等着我们;旅费,护照,一点也不缺少。没有兵士会拦住我们,你怎样想呢?我们现在留在这里,只是因为我们愿意留在这里。”

“不,我的具有一颗忠实的心的好友,你所说的并不正确……你留在这里,是因为我要留在这里。”

“而且你想留在这里去找让维也芙。呃,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简单、更正确、更自然的吗?你想她在监狱里,那是很可能的;你要照顾她,那么你只好留在巴黎了。”

穆里斯叹了一口气,显然他的思想是恍惚的。

“你还记得路易十六受刑的那天吗?”他说。“我还想得起我当时情绪激昂和矜骄的气慨。我在那天是这些群众当中的一个首领,可是今天我却躲藏在他们的缝隙里去了。我站在断头台前面,比爬上去的皇帝还要伟大。罗兰,怎样的改变啊!特别是想到:仅仅九个月的功夫,便造成了这样一个可怕的反动!”

“九个月的恋爱,穆里斯!……爱情啊!脱罗亚①因你陷落!”

穆里斯不住地叹气,他的飘荡的思想采取了另外一个途径,展望着另外一个境界。

“那可怜的红屋,”他悄悄地说,“这对他真是一个愁苦的日子啊。”

“啊唷!”罗兰说,“我在革命中看出的最愁苦的情况,穆里斯,你要我说出来吗?”

——

①脱罗亚;荷马诗史以里亚特中所叙述的小亚细亚的一个城市。

“说吧。”

“那便是我们时常把该结交做朋友的当作了敌人,把……当作了朋友……”

“我很难相信一桩事,”穆里斯打断罗兰说。

“哪一桩呀?”

“他为什么不筹划,不管怎样狂妄的计谋,去救王后呢?”

“一个人更比十万人有力量吗?”

“那正是我所说的:不管它是怎样疯狂……我呢,我必定要去救让维也芙呀……”

罗兰皱上了眉头。

“我再对你说,穆里斯,”他说,“你走错路了,即使你要救让维也芙,你也不会变成一个坏的公民。但是,不讲了,穆里斯,有人在听我们讲话。瞧,人头在荡漾,嘿,看,商桑公民的仆人,升起他的篮子,望着远方。那奥国女人快到了。”

真的,随着罗兰所注意到的人头的荡漾而来的,是群众当中一个漫长的逐渐增大的鼎沸的人声。这好象一阵暴风,由其呼啸,终于变成怒吼。

穆里斯藉着灯竿的帮助,抬起他高大的身材,向圣昂诺锐街望去。

“是的,”他颤栗着说,“她来了!”

真的,大家开始看见出现另一架和断头机一样可恶的机器:囚车。

囚车的左右两旁闪耀着卫队的武器,在囚车的前面,格拉猛挥舞他的长剑,去回答一些狂热者的呼声。

但是,囚车前进的时候,这些呼声在对死囚的冷酷阴沉的注视下面,忽然变得静寂了。

面貌从来没有象这样有力地引起人们的尊敬;玛丽·安东尼特从来没有这样的伟大,没有这样的象王后。她的矜骄和勇气使她周围的人发生恐惧的意念。

她对于不遵照她的意思来陪着她的纪纳尔长老的劝告,淡然没有感觉,她的额头并不向左右摆动;她脑子里活跃着的思想,象她的眼光一样不可动摇;囚车在不平的石路上摇摆得很猛烈,因此显得她姿态更坚定,真好象是一尊大理石的雕像,装在一辆车里游行;不过这尊皇家的雕像两眼发光,头发在风中飘荡罢了。

一种沙漠式的静寂忽然降临在这三十万观众之中,天穹第一次射出了太阳的光辉。

不久,在穆里斯和罗兰所站立的地方,听见了囚车辚辚的响声和卫队所骑的马的嘶鸣。

囚车在断头台脚下停住了。

无疑在沉思当中的王后,惊醒过来,明白了:她把她的骄傲的眼光向着群众,她先前看见站在大炮上面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又出现在一个界石的顶上。

他从这界石上,对她致了一个敬礼;和她从公西尔惹出来的时候,他给她的敬礼一样。跟着,他迅速地从那里跳了下来。

有一些人看见了他,因为他穿着黑色的长服,所以谣传说有一位教士等待着玛丽·安东尼特,要在她上断头台的时候,为她做临终的赦免。而且也没有人去搅扰骑士。在崇高的时刻里,对于某些事件,是需要崇高的敬意的。

王后谨慎地走下踏脚的三级阶梯来;她被商桑扶着,他一面完成他所负的任务,一面对她表示出最高的敬意,到最后的时刻。

当她走向断头台的阶梯去的时候,有几匹马踢起后脚,几个站岗的警卫,几个兵士,好象在颤动,失去了平衡;跟着一只黑影好象溜进断头台下去了;但是静寂立刻就恢复过来,在这严肃的片刻里,没有人愿意离开自己的地位,没有人愿意放过这个正要完成的伟大活剧的丝毫细节;所有的眼睛都望着那个囚犯。

王后已经站在断头台的平台上面。教士总是不断的对她讲话;一个助手从她后面轻轻地一推,另外一个助手解开盖着她肩膀的围巾。

玛丽·安东尼特感觉这只不洁的手掠过她的颈项,她骤然地动了一下,踏着了商桑的脚,他不使她看见,是要把她系在那要命的木板上。

商桑抽出他的脚来。

“原谅我,先生,”王后说,“我不是有意做的。”

这是凯撒的女儿、法国的王后、路易十六的寡妇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杜绮勒锐宫里的大钟刚敲了正午后的一刻;玛丽·安东尼特同时进入了永恒。

一阵可怕的呼声,一阵具有一切忍耐、欢乐、恐怖、死亡、希望、胜利、赎罪多式多样的情绪的呼声,象暴风雨一般,盖住了另外一个微弱悲伤的声音,它同时从断头台下发了出来。

这声音纵然是很微弱,可是兵士们是听见的;他们向前跨上了几步;群众没有以前那样挤得紧了,象河流冲开了一个缺口那样,把栅栏推倒,卫兵挤散,象潮水一般涌到那断头台脚下来,使得它都摇动了。

每个人都想逼近去看看这皇族的遗体,大家以为皇朝在法国从此是被摧毁了。

然而兵士们在寻找另外的东西:他们找那越过他们警戒线溜到断头台下面去的那个人影。

两个兵士从那里转来,牵住一个少年人的领带,他的手把一幅染满鲜血的手巾压在自己的心上。

他后面跟着一条西班牙小狗,它啼嚎得很是悲哀。

“杀掉那个贵族!杀掉那个旧党!”有几个人指着那位少年人叫道,“他把他的手巾浸在那奥国女人的血里,杀掉他!”

“伟大的上帝!”穆里斯对罗兰说,“你认识他吗?你认识他吗?”

“杀掉那王党!”狂人们再叫道,“抢掉他那张手巾,他想把它留做纪念。拔掉吧,拔掉吧!”

一种骄傲的微笑在这少年的嘴唇边荡漾着,他解开他的内衫,露出他的胸膛,让他的手巾落下。

“先生们,”他说,“这血不是王后的血,却是我自己的血;让我安静地死去吧。”

一条深深的光亮的刀痕在他的左乳下面张开大口地显现出来。

群众大声呼叫向后退缩。

那时,那位少年缓缓地衰弱,跌倒在地上,两眼望着断头台,恰象殉道者望着祭坛一般。

“红屋呀!”罗兰在穆里斯耳边悄悄地说道。

“永别了!”这少年低着头含着一个严肃的微笑悄悄地说,“永别了,宁肯说是再见吧!”

他在骇呆了的兵士们面前断了气。

“在变成了坏的公民以前,罗兰,”穆里斯说,“还有那件事要做。”

小狗在这死尸周围失魂丧魄地哀鸣。

“嘿!这是小黑狗,”手上捏着一根粗棍的人说,“嘿!这是小黑狗;过来,我的小小的老朋友。”

狗向唤它的人走过去;可是它刚刚到了他手所能达的范围,这人举起他的棍子,把它的脑袋打碎,放声大笑起来。

“啊!大坏蛋!”穆里斯叫道。

“闭口!”罗兰止住他悄悄地说,“闭口,否则我们就被毁掉了……这是西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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