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屋骑士一经得着圣朗德芮的本堂神父的允许以后,他便急忙走进身旁半开的小屋子,他认出这是长老的盥洗间。
在他手里一转,他唇上的髭、唇下的须,都在剃刀下一扫而光了;那时他才看见他自己面色苍白得象死灰那样可怕。
他转身回到原来的屋子里来,外貌象平静了;他好象完全忘记了,虽然他的髭须都已经剃掉,在公西尔惹他还可能被人认识出来。
在退出的时间里,已经有两位执事来找过长老,他带着使人不能怀疑的大胆,使寒热病的自己改容,跟着长老走,他从那时候作为法庭的大铁门进去。
他也象纪纳尔长老一样,穿着黑色的长袍,因为教士的袈裟已经被废除了。
在登记室里,他们看见五十多个人,有些是监狱的职员,有些是议员,有些是公社的委员,都等着要看王后过去,他们是为着任务或者为着好奇到这里来的。
当他到了囚室对面,他不再听见长老和卫兵同门吏交谈的时候,他的心跳动得很凶猛。
只是有一个人手执剪刀和一幅新剪下来的衣料,在门限上撞着红屋骑士。
红屋骑士转过身去,认出这个人就是刽子手。
“你要干什么,公民?”商桑问道。
骑士努力地抑制住在他血脉里不由自主地滚动的寒颤。
“我吗?”他说,“你看得明白,商桑公民,我是圣朗德芮本堂牧师的助手。”
“啊!很好,”刽子手答道。
商桑于是转身过去,向他的助手发布命令。
在这期间,红屋跨进登记室里面去;再从那里走进两个卫兵所驻的那屋子里去。
王后对于别人,虽然是那样的尊贵而骄矜,可是对于这两个兵士却是那样的善良而且温柔,这两个好人是完全被征服了:他们好象宁肯说是她的仆人,而不是看守她的兵士。
骑士虽然到了那里,他还不能看见王后,因为屏风是关上的。
屏风曾经张开一下,给教士过去,可是跟着在他身后就关上了。
当骑士进来的时候,这段谈话已经开始了:
“先生,”王后带着她锋利而矜骄的声音说,“既然你已经向共和政府宣誓效忠,我是受共和国处死,我对你就没有信心。我们不是信奉着同样的上帝!”
“夫人,”纪纳尔长老对于她轻蔑不愿做忏悔的态度,很感动,回答道:“一个将死的基督徒应当心中没有恨恶地死去,她不应拒绝上帝,不管这上帝是以哪一种形态向她显现的。”
红屋向前跨上一步想去揭开那屏风来,希望在她看着他的时候,明白他为什么上那里来,她便会对那位神父改变意见;但是这两位兵士向前把他阻住。
“呃,”红屋说,“我是神父的司仪助手呀……”
“既然她拒绝要这位神父,”杜舍伦回答道,“她更不需要他的司仪助手了。”
“但是她也许会接受的,”红屋提高嗓子说:“她不接受是不可能的。”
可是玛丽·安东尼特太沉溺于激动她的情绪当中,因而她不能听见而且辨认骑士的声音。
“走开吧,先生,”她向纪纳尔继续说道,“走开,离开我吧;既然现在我们生活在自由制度下的法国,我就要求随我的意思死去的自由。”
纪纳尔还想劝劝。
“离开我吧,先生,”她说,“我叫你离开我。”
纪纳尔还想再说一句。
“我要这样,”王后带着玛丽·戴芮斯①的姿态说道。
纪纳尔走出来了。
——
①玛丽·戴芮斯:奥国王后,玛丽·安东尼特的母亲。
红屋努力把眼光朝屏风的缝隙里望,但是女囚人把背转过去了。
刽子手的助手和教士迎面撞过;他手上提着一条绳索。
骑士眩晕、绝望不堪,还没有能够发出一个叫声,做出一个动作,来完成他的企图的时候,兵士已经把他推到门边去了。
所以他和纪纳尔又在囚室的走廊里碰头了。从走廊又把他们赶到登记室,王后拒绝忏悔的消息已经传到那里了,玛丽·安东尼特的奥国式的骄傲,引起一些人粗暴的咒骂,引起另外一些人的背地赞美。
“去吧,”里却尔向长老说道,“回家去吧,既然她把你赶掉,她要照她所愿意地死去。”
“呃,”里却尔女人说,“她做得对,我也会象她那样做的。”
“那你就错了,女公民,”长老说。
“闭口,女人,”门吏睁大了眼睛悄悄地说:“那与你有什么关系呀?去吧,长老,去吧。”
“不,”纪纳尔回答,“不,不管她怎样,我还是陪伴着她;纵然是一个字,如果她听了,便会使她记起她的责任;况且公社还把这件事当成任务交给我……我该服从公社。”
“就这样吧,但是把你的助手遣回去吧,”军队的指挥粗暴地说道。
这人是法兰西喜剧院昔日的演员,名叫格拉猛。
骑士的眼睛闪闪地放出光芒,不由自主地把手插进胸里去。
纪纳尔知道他的背心的下面有一把匕首,拿一种恳求的眼光,去阻止了骑士。
“饶了我的命吧,”他悄悄地说:“你看对于你一切都毁了,你还要同她一道毁了吧,在路上我要对她谈到你,我向你发誓;我要告诉她你冒生命的危险要见她最后一面。”
这些话镇静住了那少年的狂热;而且他本能的反映袭击他,使他整个身体的组织都表现出一种奇特的软弱了。这个具有英雄的意志和奇特的力量的人,现在却智穷力竭了;他现在坠入犹豫疲惫、昏沉欲睡的屈服状态下,快要进入死亡的境界了。
“是的,”他说,“应该是这样,耶稣上十字架,她上断头台;神圣和君王都深深地喝尽人们奉献给他们的苦酒。”
这少年怀着这样退让的颓丧的思想,让人把他推了出去,除了不由自主地叹息以外,不再表示任何的抗拒,正如蓄意死去的阿菲利亚①让波浪把她卷去一般。
在公西尔惹的铁栏外大门前,拥挤着一个伟大可怕的人群,没有看过这种景象的人是绝对不能想象的。
焦燥压住所有的情绪,一切情绪都高声地在表达,以致形成汹涌漫长的喧嚣,如象整个巴黎的人民都聚集到审判厅这一区来了一般。
在这人群的前面扎住了一大队兵士,严密地用武器戒备着,为的是保护参加这个盛会的人民安全。
如果有人想在这坚固的人为的墙壁上强迫打开一条路,那是徒劳无益的,这个死刑将要执行的消息,在每一秒钟内使得许多爱国者新从城外边远的地方赶来,因此人数增加不息。
红屋被人赶出公西尔惹以后,站在兵士们的前面。
他们问他是什么人。
——
①阿菲利亚:莎士比亚悲剧《汉姆雷特》中的女主角。
他告诉他们,他是纪纳尔长老的助理教士,可是王后拒绝了他的任务。
兵士们听见这句话,把他推到观众的前面去。
那里他又被人逼迫说出他对兵士们所说过的话。
跟着下面这些喧嚷的问题就吵个不停:
“他从她那里来的……他看见了她……她说些什么?……她在做什么?……她还是那样骄傲吗?……她已将颓丧了吗?……她哭了吗?……”
骑士总是拿着温柔甜蜜的声音去回答这些问题,好象他的生命结束以前,这是他所作的最后的努力了。
他的答话是简单纯粹的实情,可是在他的说话里,对于玛丽·安东尼特的坚定,便有些赞扬的意思。这样简单聪明的言语,从一位教士的口里说了出来,便使得许多人的心中充满了愁苦。
当他谈到小太子、公主和这位被推下宝座的王后,被杀掉丈夫的妻子,被抢掉儿子的母亲,这个孤独的、被遗弃的、周围都是刽子手的女人……的时候,许多刚才还怀着仇恨的眼睛,现在却充满了赶快擦干的热泪。
十一点的钟声在法院的大钟上敲响了,一切声音都静了下来。十万个人都在计数这钟声的每一次叮噹。
最后一下消逝了,一阵喧嚣的呼声从大门后面迸了出来,同时一辆囚车,从花堤那方向驶来,把人群驱开,停在阶梯的脚下。
王后立刻出现在长阶的顶上。群众带着各式各样的情绪望她;呼吸好象都停下来了。
她的头发剪短了。在囚禁期间,不少鬓发变白了,这种银灰的色调更使得她纤细的轮廓显得奇特地苍白,在这崇高的时刻里,付与凯撒①的女儿以一种差不多是天使般的美丽。
她穿上一身白色的长袍,她的手被缚在背后。
她这样出现在人前,右边是纪纳尔长老,左边是刽子手,两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一阵悄悄的言语在人群中喁喁地传开,只有能够明白人们心里最秘密的情绪的上帝,才能够了解。
一个人在刽子手和玛丽·安东尼特当中走过。
他便是格拉猛,向她指着那羞辱的囚车。
王后本能地向后面退了一步。
“上去,”格拉猛叫道。
每个人都听到这个命令,因为一切喁喁的私语都静下来了。
王后满面通红,一直红到发根,但是立刻又白得象死人一般。
她的惨白的嘴唇在蠕动。
“为什么给我一辆囚车,皇帝不是乘着御辇上断头台去的吗?”
纪纳尔长老向她耳边悄悄地讲话,无疑在安抚这帝王的矜骄的最后爆发。
王后不说话了,蹒跚地向前走去。
商桑伸出胳臂去扶持她,但是他的手还没有接触着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站得很挺挺的了。
独自一个人前进。她走下阶来的时候,一个助手放了一个踏足的木凳在囚车后面。
王后踏上车去,后面跟着长老。
——
①凯撒:本是罗马皇帝的称号,这里是“帝王”的意思。
商桑叫他们都坐下。
车子开动了,群众象波涛般在滚动,兵士们有一点儿惊心,竭尽他们的力量,要把群众赶向后方。于是囚车和前列观众当中露出一条大的空隙。
在这些空隙里忽然发出一阵悲哀的嚎泣。
王后惊诧地站了起来,向周围注视。
最后才看见了她那只小狗;这畜牲自从被人摒弃在公西尔惹之外,和它女主人分离以来,已经不看见她有两个月了。它不顾人们的叫嚷和脚踢,它正向囚车跑去;可怜的小黑狗,王后看见它瘦削、悲哀的惨状,可是一转眼间,它便落到马脚的后面去了。
王后只好定睛地望着它。语言是枉然的,因为她的声音会丧失在鼎沸的人声里;她也不能指点,因为她的手是被缚住的。总之,她的表情无疑是枉然的。
过一会她又瞥见了它一次。
它被站在俯瞰人群的大炮上面一位面色苍白的人抱在怀里。一种难以形容的兴奋的容貌使得他好象比众人都要高出些,他望望王后以后,用手指着天空。
玛丽·安东尼特也向天空望着,甜蜜地微笑着。红屋骑士长长地叹息,好象她的微笑伤害了他似的。囚车在商惹桥转了方向,他又消逝在观众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