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出了法庭,被领到公西尔惹监狱。

她到了她的房间,便拿剪刀把她修长美丽的头发剪了,这些头发因为一年以来没有施粉,变得越加美丽了;她把这些头发包在一张纸内,并且在这张纸上写道:“我的儿子和我的女儿分存。”

于是她坐下,宁肯说她倒在一张椅子上,审判经过了整整十八个钟头,她已经是精疲力竭,倒下去就睡着了。

七点钟屏风移动的声音把她突然惊醒过来;她转过头来,看见一个她从不认识的人。

“你要什么?”她问道。

那个人挨近王后,向她招呼,好象没有把她当做王后似的。

“我姓商桑①。”他说。

王后轻微地抖了一下,站了起来。只是这个姓便比一篇长的演说还表达更多的意义。

“你来得很早呀,先生,”她说:“你不能缓一会儿吗?”

“不,夫人,”商桑回答:“我奉命来的。”

这句话说完,他再向王后跨进一步。

这个人身上而且在这时间里,一切都很明白而且可怕。

“啊!我明白了,”那女犯说,“你想来剪我的头发吗?”

“那是必须的,夫人,”刽子手说。

“我知道的,先生,”王后说,“我想不要麻烦你。我的头发在那边桌子上。”

商桑跟着王后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是,”她继续说,“我希望今夜晚送到我孩子们的手里。”

“夫人,”商桑说,“这不关我的事。”

“可是,我想……”

“我只得着,”刽子手说,“……他们的遗物……他们的衣服,他们的珠宝,除了正式说明送给我的东西之外,一切都送到救济院,属于医院里贫苦的人,这是公安委员会的命令所规定的。”

“可是,先生,”玛丽·安东尼特坚持地问,“我可以使我的头发送到我的孩子们那里吗?”

商桑不说话。

“我负责去试试,”吉柏特说。

——

①商桑:有名的刽子手。

那个女囚人送给这个兵士一个难以言语形容的感激的眼光。

“现在,”商桑说,“我是为剪你的头发而来的;既然你已经自己剪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一个人独处一会。”

“我恳求你,先生,”王后说:“因为我需要宁静和祈祷。”

商桑低头出去了。

于是只留下王后一个人了,前面我们所写的吉柏特那句话,是他从隔壁伸过头来说的。

当这位判了刑的人跪在比别的凳子更矮的,可以当做祈祷的跪凳上的时候,另外一幕和我们所说的一样的骇人的活剧在拉·西特①的圣朗德芮小礼拜堂的教士住宅内表演着。

这教区的本堂神父刚才起床,他的老管家婆正在安排他简单的早餐,忽然间教士的住宅门上有凶猛的叩门声。

即使在今天教士的住宅里,一个突然的拜访总是表示有一桩事情:不是施洗,便是结婚,或者是最后的忏悔;可是在那个时期里,一个陌生人的拜访可以是为了一桩更严重的事件。真的在那个时期里,教士已经不是上帝的代理人,他须得向凡人交代明白。

纪纳尔长老应该是最不怕交代的一个人,因为他已经向宪法作了效忠的誓言;对于他,良心和真正的生活比自尊心和宗教的精神还更有力量。无疑,纪纳尔长老承认在这样的政府下面是会有进步的,并且恨恶那些借着神权的名所犯的罪恶;他一面崇拜着他的上帝,一面接受了共和制度的博爱主义。

“去看看,扎善特太太,”他说:“去看看,这样大清早,谁来敲门?如果来人请求的不是一桩紧急的事,告诉他今天早上

——

①拉·西特:巴黎中心塞纳河里一个小岛。

我已经接受了公西尔惹的邀请,而且过一会就要上那里去。”

扎善特嫂子,从前名叫玛德列伦太太;但是她后来拿一朵花的名字①来代替她原来的名字,正如纪纳尔长老拿公民的头衔来代替了神父的头衔一样。

在她的主人邀请下,扎善特嫂子赶忙爬下小花园的台阶,到进屋来的大门边:她拔开门闩,一个面色很苍白的少年人来访,他的精神非常激动,可是容貌却很温柔、诚恳。

“纪纳尔长老先生在家吗?”他说。

扎善特看见这新来的人衣服凌乱,胡须冗长,精神恍惚。这一切在她眼里都是不好的征兆。

“公民,”她说,“这里既没有先生,也没有长老。”

“对不起,夫人,”那少年人说,“我是要会圣朗德芮的住持教士。”

扎善特虽然是爱国的,可是“夫人”这个名称,别人不愿意称呼王后的,这人却用来称呼她,她感觉有点惬意;于是她回答道:

“他不见人,公民;他在念他的祈祷经。”

“那么,我等待,”那少年人回答。

“但是,”扎善特嫂子回答,这样的坚执使得她又起了对他所怀的坏念头,“你等着是枉然,公民,因为他被邀请去公西尔惹,而且立刻就要走了。”

那少年脸色白得可怕,宁可说他由苍白而变为死灰了。

“果然是真的了!”他悄悄地说道。

跟着,他高声说:

——

①扎善特:意思是“风信子”。

“那正是,夫人,”他说,“使我到纪纳尔公民这里来的原因。”

他一边说,就一边走进门来,他轻轻地却是坚决地推开了门闩,不顾扎善特嫂子的阻挡和威胁,他终于走进屋来,而且深入到长老的房间里来了。

长老看他迸出一个惊异的叹声。

“请原谅,神父先生,”少年立刻说道,“我要向你接洽一件很严重的事:请允许只有我们两人在这里。”

这位老教士根据他的经验了解高度的痛苦的表情。他从这少年失魂丧魄的面貌上,认出一种伟大的热情;从他的激昂的声音里,认出一种崇高的情绪。

“出去吧,扎善特嫂子,”他说。

少年人用焦急的眼光望着这位管家妇,她习惯了参与她主人的秘密,迟迟不肯退出去;等一会,当她关上门的时候,那陌生人说:

“神父先生,首先,你要知道我是谁?我告诉你,我是被通缉的人;我是被定了死刑的人,我只是靠着冒险的大胆才活着;我是红屋骑士。”

长老从他的大椅上惊骇得跳了起来。

“啊!一点也不要害怕,”骑士说:“没有人看见我进来,即使有人看见,他们也不认识我;两个月来我的面貌已经大大地改变了。”

“但是,究竟,你要什么,公民?”神父问。

“今天早上你要上公西尔惹,不是吗?”

“是的,我曾经被那里的门监邀请过了。”

“你知道为什么呢?”

“为一个病人,为一个将死的人,也许为一个定了死刑的人。”

“你说得对,是的,一个定了死刑的人等待着你。”

老教士惊诧地望着骑士。

“但是你知道这人是谁?”红屋骑士说。

“不……我不知道。”

“呃,这个人,就是王后!”

长老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

“王后吗?啊!我的上帝!”

“是的,先生,王后!我探听得他们要为她请哪一位教士?才知道是你,我就跑来了。”

“你要我做什么?”教士被骑士的凶急的声调骇坏了,问道。

“我要……我不要,先生。我来恳求你,祈求你,哀告你。”

“究竟为什么呢?”

“使我同你一道去见陛下。”

“啊!但是你疯了!”长老叫道:“你把我毁了!而且你要把你自己毁了!”

“绝不要怕。”

“可怜的女人已经被定了死刑,已经算是完了。”

“我知道那个;我去看她,并不是想要救她,而是……,听我讲,我的神父!你没有听我呀。”

“我不听你的话,因为你请求我做一件办不到的事,我不听你的话,因为你的动作象一个疯人,”老人说;“我不听你的话,因为你把我骇昏了。”

“我的神父,放心吧,”那少年人竭力镇静住自己说:“我的神父,相信我,我的神志是清醒的。王后已经毁了,我知道那个;但是如果我能跪在她膝下,即使一秒钟,那将会救了我的命,如果我看不见她,我就自杀,既然你使我绝望,你将把我的身体和灵魂一齐杀掉。”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那教士说,“你叫我牺牲我的生命,想想吧;我纵然上了年纪,我活起对于许多贫苦的人还是很需要的;我纵然上了年纪,叫我去寻死,那是等于自杀。”

“不要拒绝我,我的神父,”骑士答道:“听我说,你该需要一位司仪的助手:收容我,带我同你一道去吧。”

教士努力去恢复他的坚定,可是他的态度已经软弱了。

“不,”他说,“不,这会使我违背我的责任;我已经向宪法宣誓,我是从我的内心,本着灵魂和良心宣誓的。那个定了死刑的女人是一个有罪的王后;如果我死是对我的邻人有好处,我宁愿受死;但是我不愿违背我的责任。”

“但是,”骑士叫道,“当我对你说,当我对你反复地说,当我向你宣誓说我不要去救王后;呃,凭藉这本圣经,呃,凭藉这个十字架,我宣誓我去公西尔惹不是为了要救她不死。”

“那么,你要做什么呢?”老人被这种不可仿效的绝望的声音所感动,说道。

“听我说,”骑士的心灵好象要在嘴唇上觅着一条出路,说道,“她是我的恩人;她对我有些友谊!她临终的时候看见我,我敢说,对她是一个安慰。”

“这就是你所要的一切吗?”教士被那锐不可挡的声音动摇了,问道。

“没有丝毫别的了。”

“你没有定下任何阴谋去打救那个死囚吗?”

“没有。我是基督徒,我的神父,如果在我心里有丝毫不真实的黑影,如果我希望她活着,如果我有丝毫要去设法救她的思想,上帝将把我永恒地打入地狱。”

“不!不!我不能答应你什么,”神父说,“我不能答应一个具有那样多那样大的危险思想的人,去和他同干那种疯狂的勾当。”

“听我讲,我的神父,”骑士带着深邃的痛苦说,“我象一个孝顺的儿子那样对你讲话,我只怀着基督徒的仁爱的情绪向你接洽;没有一句酸涩的话语,没有丝毫的威胁,从我口里出来,不管我的头里是怎样在发酵,我的血是怎样在燃烧,我的绝望是怎样在腐蚀我的心,虽然我怀着武器;看,这是一把匕首。”

这少年从他的胸怀里取出一把明亮精制的利刀,在他颤动的手里发出寒光。

神父赶忙躲开。

“不要怕,”骑士带着愁苦的微笑说:“别的人,知道你是一个守信的人,会用威胁来取得你的许诺。不,我已经恳求你,我再双手合十,额头叩地地恳求你:使我和她再见一面;你看,这就是我的保证。

于是他从他的袋子里取出一张纸条,送给纪纳尔长老;这老人展开来,读出下面这些字:

我,红屋骑士,菲力普,凭着上帝和我的荣誉申明:我用威胁的手段去强迫圣朗德芮可尊敬的本堂神父带我上公西尔惹去,虽然他是拒绝而且非常不愿意的。凭此作证,我特签名:

红屋

“好!”教士说:“但是还须对我宣誓:不要冒失;不但是我的生命需要有保障,我还担负着你的生命哩。”

“啊!我们不要那样想吧,”骑士说:“你应允了吗?”

“既然你坚持要那样做,我也只好这样了。你在下面等我,当她经过登记室的时候,那时,你就可以看见她……”

骑士执着老人的手,他拿着一样的尊敬和热忱去吻这只手,和他去吻十字架一样。

“啊!”骑士悄悄地说,“至少他将象王后那样地死去,刽子手的手将不会接触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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