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不可分裂的法兰西共和国十一年风月二十三日,相当于那时的人叫做的旧历一七九三年十月十四日,从清早起一大群好奇的人民侵入了审判厅里革命法庭的旁听席。

法院的走廊里,公西尔惹的巷道内挤塞满了热心焦急的观众,互相交换着喧嚷和热情的语言,正如象波涛互相交换怒号和泡沫一般。

虽然好奇心激动着每一个观众,也许就是因为这种好奇心的原故,这人海里的每一个波涛,在两重栅栏里荡动、拥挤,外面的障碍推他们前进,里面的障碍搡他们后退;于是这进退不息的潮汐差不多保持在原来的地位上。位置站得比较好的人懂得需要使得别人原谅他们的幸运,于是把他们所看见的告诉旁边位置比较不好的人,这些人又再把自己所看见所听闻的传达过去。

可是,靠近法庭的小门那里,一团密集的群众,凶猛地竞争十方吋的空间或者高空子,因为十方吋的空间可以透过两个肩头去望见法庭一个角落和审判官的面貌,十时的高空子可以冒过人头去俯瞰庄严法庭和被告人的容颜。

不幸这条从走廊到大厅的窄径,差不多全被一位阔肩的人塞住,而且他把两只胳臂,曲着弓形的态态,挡住了波动的人群,如果这个血肉的墙壁支持不住,这人群会倒坍在法庭的大厅里面去。

这个屹立在法庭门限上不可动摇的人是一位美少年,对于人群给与他的每一个凶猛的冲击,他只是把他蓬松的头发,象狮鬣那样的一摇。他的眼睛严肃而勇敢地一睁。当他用眼光和动作把这些人群推向后面的时候,他又不动地注意着。

有一百次密集的群众企图推倒他,因为他身材高,把后面的视线挡住了,但是如象我们说过的,他象岩石那样的不可动摇。

可是,在这人海的那一端,在拥挤的群众里,还有一个人带着凶猛的毅力要打开一条路径。在他不息的前进里,没有什么阻挡得住他,被他挤到后面去的人的拳头,被他推倒的人的咒骂,女人的呼号(这人群里实在有不少的女人)都阻挡不住他。

他用拳头来还击拳头,他用骇退人的眼光来报复咒骂,用一种轻蔑的冷静来对待呼号。

他终于达到了封住到法庭去的道路的那个勇猛少年背后。在大家的盼望里——要看这两个凶猛的敌人怎样交锋——他使用他特殊的通过的方法,那便是把他的手肘象尖劈那样插进两个观众当中,再把他整个的身体挤了进去,即使最连接得紧的两个身体也会被他分开来。

可是这个少年人,身材矮小,面貌苍白,四肢细长,他的体质虽然是这样的脆弱,可是他热火似的眼睛却蕴蓄着伟大的意志。

但是他的手肘刚刚接触着他前面那少年的膀,这少年对于这个突来的袭击诧异得急忙转过身来,举起拳头去打扁这冒昧的妄人。

这两个敌对的人于是面对了面,一个小小的呼叫同时从他们那里迸发出来。

他们才互相认识了。

“啊!穆里斯公民,”那脆弱的少年人带着不能形容的痛苦的声音说道,“让我过去,让我去看,我请求你!以后你再把我杀掉!”

那人真的是穆里斯,对于这颗永恒的忠诚的心,不可摧毁的意志,深深地受了感动,表现出他的同情和钦佩。

“你吗!”他悄悄地说:“你到这里来,好不谨慎啊!”

“是的,我在这里!但是我已经用尽气力了……啊!我的天!她讲话了!让我看看她!让我听听她!”

穆里斯退后一步,那少年站到他前面去。因为穆里斯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于是挨了那样多的拳头和咒骂才达到那里的人,便没有什么障碍住他的眼界了。

这一幕情景和因此引起的细语激动了审判官们的好奇心。

那被告女人也朝这一方面望;于是在第一列她便瞧见而且辨认出骑士。

象一股寒战似的东西在一刹那里激动了坐在铁椅上的王后。

这场审判的主持人是审判长哈尔茫,公诉人是检察官弗几页—丹维尔,辩护人是王后的律师叔屋—拉加尔德,延长到审判官和被告的精力不能支持的时间。

在这整个时间里,穆里斯不动地站在他的地位上,虽然厅堂上和走廊里的观众已经改换好几次了。

骑士找着一根柱头去支持自己,他和他依靠着的柱头上假漆的颜色一样苍白。

黑夜跟着降临在法庭上:几支燃着的蜡烛放在审判官的桌上,几盏冒烟的灯挂在厅堂的壁上,照在这尊贵女人的面上,发出灾祸的血红的反光,从前她在凡尔赛宫节日的煊赫的火光中,表现得是怎样的美丽。

她一个人在被告席上,有时回答着审判长简短而轻蔑的问话,有时她依在她的辩护人的耳边悄悄地谈论。

她的白而且平的额头没有丝毫失掉她素常的骄傲,她仍穿着黑色条纹的衣服,自从皇帝死后,她就不愿换上别的衣服。

审判官们站起来,退庭讨论;审询的一庭算是结束了。

“我表现得太骄傲了吗,先生?”她向叔屋一拉加尔德问坦。

“啊!夫人,”她的律师答道,“你象你本来的面目那样动作的时候,你总是好的。”

“看她好骄傲哟!”旁听的一个女人叫道,好象回答那不幸的王后刚才问她的律师那个问题一般。

王后把头转向那个女人。

“呃,是的,”那女人再说,“我说你骄傲,安东尼特,就是你的骄傲把你毁了。”

王后的脸红了。

骑士回头去望着说这些话的那个女人,轻轻地回答道:

“她曾经是王后呀。”

穆里斯握住他的手腕。

“喂,”他悄悄地对他说道,“拿出勇气不要使别人看出你来了。”

“啊!穆里斯先生,”骑士回答,“你是一个大丈夫,你明白你向一个大丈夫在讲话。啊!告诉我,你相信他们要判她的死刑吗?”

“我不相信,”穆里斯说,“我敢断定。”

“啊!一个女人啊!”红屋骑士哽咽地叹道。

“不,一个王后,”穆里斯回答。“你自己刚才这样说过呀。”

骑士在他的轮次握住穆里斯的手腕,拿出不可相信的力量,他强迫他向他倾侧。

时间正是早上三点半,观众已经很稀少了。这里那里的灯火业已熄灭,大厅里许多地方坠入黑暗之中。

最黑暗的一部份里便站着骑士和穆里斯。

“为什么你在这里,你来干吗?”骑士问道,“你,先生,不是有一副老虎的心肠吗?”

“哎唷!”穆里斯说,“我到这里来为的是要探听一个不幸的女人的下落。”

“是的,是的,”红屋骑士说,“那个被她的丈夫强迫推进王后的牢狱里的女人,那个在我眼底下被捕的女人,不是她吗?”

“让维也芙吗?”

“是的,让维也芙。”

“那么,让维也芙已经被监禁,被他的丈夫所牺牲,被迪克斯麦尔杀死了吗?……啊!我明白了,现在我一切都明白了。骑士,把经过都告诉我,并且告诉我:她现在哪里?告诉我:我可到哪里去找她?骑士……那女人,她是我的生命,你懂得吗?”

“呃,我看见她,她被捕的时候,我在场。我那时也企图劫走王后!但是事先我们没有商量,我们的计谋不是互相帮助,反而成了互相危害。”

“你就不救她吗,你的妹子,让维也芙?”

“我能够吗?她和我当中还有一排铁栅栏。嗳!如果你在那里,如果把你的力量和我的加在一道,那该被诅咒的铁棒也许会折断,我们会把她们两人都救走了。”

“让维也芙!让维也芙!”穆里斯悄悄地叹息。

跟着拿出一种不可言传的疯狂的表情望着红屋骑士,他问道:

“迪克斯麦尔呢,他怎样了?”

“我不知道。他从他那一面,我从我这一面,都逃跑了。”

“啊!”穆里斯咬紧牙齿说,“如果我再碰着他呀……”

“是的,我明白。但是,对于让维也芙,还不能算是绝望,至于这里,至于王后……啊!哼,穆里斯,你是勇士,你有权力,你有朋友……啊!我祈求你,如象祈求上帝……穆里斯,帮助我救救王后。”

“你还那样想吗?”

“穆里斯,让维也芙也和我一齐向你请求呀。”

“啊!不要再提起那个名字吧,先生。谁知道你是不是象迪克斯麦尔一样牺牲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呀?”

“先生,”骑士骄矜地说道,“我为着一个任务,我只知道牺牲我一个人。”

穆里斯正要回答的时候,会议室的门开了。“肃静,先生!”骑士说:“肃静!审判官走进来了。”

穆里斯感觉面色苍白站立不稳的红屋骑士刚用手挽住他的胳臂,颤栗得很是厉害。

“啊!”骑士喃喃地道:“啊!我的心快要碎了。”

“拿出勇气来,控制住你自己,否则,你就被毁了!”穆里斯说。

真的,庭上的人都进来了,再开庭的消息传播到走道和回廊去。

人群又向大厅拥挤过来,灯光好象为这宣判的严肃的时候重新明亮起来。

王后被人再带了进来,她站得直直的,不动,骄矜,定睛,闭唇。

宣布死刑的判词对她读了。

她听着,不变色,不皱眉,甚至她脸上没有一条肌肉表现出丝毫的情绪。

跟着她转眼望着骑士,给他一个漫长而多情的注视,好象对于这个她一向看做忠诚的柱石表示感谢;她依住卫兵长的胳臂,安静地、尊贵地离开了法庭。

穆里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感谢上帝!”他说,“在她的言词里没有一句牵联到让维也芙,还有希望。”

“感谢上帝!”红屋骑士在他那一方面也悄悄地说道,“一切都完了,斗争结束了。我已经没有气力再前进了。”

“拿出勇气来,先生!”穆里斯悄悄地说道。

“勇气我是有的,先生,”骑士回答道。

他们两人握手以后,从不同的出路去了。

王后被带到公西尔惹,她进房间的时候,大钟刚敲响了四下。

穆里斯刚跨上新桥的桥头,就被罗兰张开一双胳臂把他挡住。

“停住,”他说,“不许过去!”

“为什么呢!”

“首先,你往哪里去?”

“回家,现在我可以回去了,因为我刚才探听到她的下落。”

“很好;可是你不能回去。”

“理由呢?”

“理由,请听:两个钟头以前,宪兵上你家去提你了。”

“啊!”穆里斯叫道。“呃,那更该回家了。”

“你疯了吗?还有让维也芙哩。”

“真的。那么,我们上哪里去呢?”

“天呀!上我家去。”

“可是我连累了你。”

“那更是应该了;走吧,来吧。”

于是他拖着穆里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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