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无眠的夜晚以后,可怕的、血红的第二天终于来到了。
真的,在每年这个季节里,最美丽的太阳总带上一些苍白的斑痕。
王后差不多没有睡着,纵然睡着也没有得着休息;她刚刚闭上眼睛,就好象看见了鲜血,听见了惨叫。
她睡了,手上还捏着她那把锉刀。
日里一部份的时间里她都在祈祷。看守她的卫兵看见她祈祷得那样频繁,反而不介意她这种过度的虔诚。
有时这位女囚人从她的怀里抽出这把要救她的人给她的锉刀来,她把这薄弱的器械和那刚硬的铁棒拿来比较。
幸而这些铁棒只是下面一端嵌在墙里。
上面一端却嵌在一个横的铁条里面。既然下面嵌紧,只须把上面锉开,把上面的横条一拖,便可以拉掉了。
这些困难一点也不能阻止着王后,她完全了解这是可以办到的事,然而可能要实现的却不免要在她眼前演出流血的惨剧。
她感觉她的朋友要到她跟前来,他们须得杀掉看守她的人,无论如何她却不允许这样的事;这样两个人是她许久以来所见过的唯一怜悯她的人。
从另外一方面看,在别人叫她锉断的铁栅的外面,来拯救她的人会把这两个卫兵杀掉,这两具尸体便可为她换得来生命、自由和复仇,这三件事,特别在女人眼里,是那样的甜蜜。她想到便祈求上帝她对于这件事有这样热切的希望。
她觉得看守她的兵士显然没有丝毫的怀疑,如果这个计划是她仇人方面的阴谋诡计,她觉得他们一定没有使这两个人知道。
如果不是这样,这两个简单的人,在一个习惯于痛苦,很有经验猜度灾祸的女人的眼睛里,一定会泄露他们的心事。
因此,王后差不多放弃了去考虑她的敌人在他们阴谋诡计里所开的两道门。但是诡计的顾虑离开了她以后,她更害怕看见在她眼前为她流血的惨状。
“奇怪的命运崇高的景象啊!”她悄悄地叹道,“两个阴谋联合起来打救一个可怜的王后,宁可说是一个可怜的女囚,她并没有请求阴谋者这样做,而这两个阴谋竟安排在相同的一个时间里。
“谁知道!也许这只是一个阴谋。也许这是殊途同归的一个策划。
“如果我愿意接受,我就可以得救。
“但是一个可怜的女人要代我去牺牲!
“而且要使这个女人到我身旁来,还有两个男人要被杀掉!
“上帝与后代人不会饶恕我的。
“不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可是她脑子里再出现古代奴仆为主人尽忠的伟大事迹,按着传统的观念,主人对于奴仆的生命是有支配的权力。可是这一种观念已随崩溃的王朝一齐消逝了。
“奥国的安思王后①却承认,”她对自己说道:“安思王后
——
①奥国的安思王后;路易十三的妻子路易十四的母亲,儿子未成年时,曾摄政多年。
极端重视这个原则,认为皇族的安全是最高无上的事。
“安思王后和我是一个血族,也跟我的处境差不多是相同的。
“怎样的疯狂啊,跑到法国来步安思王后的后尘!”
“我不是因我的意愿到这里来的;两个君王曾经说道:
“‘这两个皇家的儿女,虽然从来没有会面,从来没有相爱,以后也许不会相爱,可是应该在同一个祭坛前面结婚,好使他们死在同一个断头台上。’
“我的死该不会牵联到我可怜的儿子的死吧,在我不多的朋友的眼里,他还是法国的君王呀?
“如果我的儿子也象我的丈夫那样死掉,他们两个阴灵该不会怜悯地笑我,因为我要避免流掉几滴普通的血液,致使我自己的血去垢污了摇摇欲坠的圣路易①的御座呀!”
就在这样增长的痛苦中,怀疑的烧热里,脉搏加倍地跳动,恐怖畏惧的情况下,王后期待着黑夜的降临。
她窥探了看守她的人几次,他们的态度从来没有那样地安静。
这两个粗俗而善良的人对她的关怀,也从来没有象那时候使她感动得那样厉害。
夜影降临到牢狱里的时候,巡查的脚步走动的时候,刀枪响亮和狗吠的声音在黑暗的穹窿顶上反应出回声的时候,总之,整个监狱里的人表现惊恐绝望的时候,玛丽·安东尼特秉承着妇女天性里固有的软弱的性格,恐怖地站了起来。
“啊!我要逃,”她想:“是的,是的,我要逃。有人走来讲
——
①圣路易(1226—1270):即路易九世,曾两度加入十字军东征的战役。
话的时候,我锉一根铁棒,我等着上帝和解放我的人的命令。我应该为我的孩子活着,他们不该被人杀死,如果他们被人杀死,而我得了自由,啊!那么至少……”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她的眼睛闭了,她说不下去了。这是一个可怕的梦,来袭击那个被关在上了铁闩加上铁栅栏的小屋子里的可怜的王后。但是在她的憧憬里,转眼间这些门闩,这些铁栅栏都要摧毁;她瞧见她置身在一队阴森残恶的军队里;她命令着点起火来,刀抽出鞘,她向一群人民——已经不是她的人民复仇。
在这个时间里吉柏特和杜舍伦静静地在谈话,预备他们的晚餐。
也是在这个时间里,迪克斯麦尔和让维也芙踏进了公西尔惹,如往常一样坐在书记屋里。过了一个钟头,也象往常一样,法庭书记做完了工,把他们留下。
门刚在他的同僚的身后关上,迪克斯麦尔赶忙冲到门边的那夜里要更换的那个空篮子那里去。
他拿着那个剩的面包,劈开,重新觅得那个小针管。
王后的回信藏在那里面,他满面苍白地念那封信。
在让维也芙的注视下,他把那张纸撕成粉碎,扔到炉子喷着火焰的口里去。
“好,”他说:“一切都布置好了。”
跟着他转身向着让维也芙:
“来,太太,”他说。
“我吗?”
“是的,我该低声地向你讲话。”
让维也芙冰冷、不动,象一尊大理石雕像那样,做了一个听他摆布的姿态,挨近身去。
“看时间到了,太太,”迪克斯麦尔说:“听我讲。”
“是的,先生。”
“你宁肯要一个合于你的信仰的死亡,使你的同党称赞,整个民族怜借你的死亡,而不愿意要一个羞耻复仇的死亡,不是吗?”
“是的,先生。”
“我在你的情人的家里碰着你的时候,我本来可以把你立刻杀掉。但是象我这样把生命贡献给一个光荣神圣的任务的人,应当使自己的不幸来为这个任务服务,这就是我决意去做的,宁肯说我们打算要做的。如象你所看见的,我没有清算这一笔账。我也饶恕了你的情人。”
瞬间,可怕的一种微笑在让维也芙失去了颜色的唇边闪过。
“至于你的情人,你认识我,你该明白,我留下他将来派更好的用场。”
“先生,”让维也芙说,“我已经预备好了,为什么这样啰索?”
“你预备好了吗?”
“是的,你杀我。你是对的,我等着。”
迪克斯麦尔瞧着让维也芙,不由自主地战栗了;这时候她是崇高的:她顶上好象有一圈最明亮的圆光,由爱情而来的圆光,把她照耀着。
“我再说,”迪克斯麦尔说,“我通知了王后;她等着;可是,很可能她拒绝,但是你要强勉她。”
“好,先生;下命令吧,我一定执行。”
“过一会儿,”迪克斯麦尔继续说,我要去敲门,吉柏特要来开门,就用这把匕首——迪克斯麦尔揭开他的衣服,从鞘里抽出一半,露出一把双锋的匕首来——就用这把匕首,我把他杀死。”
让维也芙不由主地发抖。
迪克斯麦尔用手做了一个姿势,叫她好好留心。
“我正砍他的时候,”他继续说,“你就冲到第二间屋子,王后住的屋子里去。那里没有门,你明白,只有一扇屏风,当我杀死第二个兵士的时候,你和她换了衣服。那时我挽上王后的胳臂,我同她走出门去。”
“很好,”让维也芙冷冷地说。
“你明白了吗?”迪克斯麦尔继续说:“每天夜晚大家看见你穿上这件遮面的黑纱披肩。把你的披肩让给陛下,打扮她犹如你平常打扮你自己那样。”
“我将照你所说的去做,先生。”
“现在剩下的只是我原谅你,我谢谢你,太太,”迪克斯麦尔说。
让维也芙带着一个冷冷的微笑摇摇头。
“我不需要你的原谅,也不需要你的谢谢,先生,”她伸着手说:“我所做的,宁肯说我要去做的,也许洗了一个罪恶,这罪恶是由软弱所造成的。而且这软弱,先生,你该记起你的行动,差不多是你强迫我去犯的。我躲开他,你把我掀到他臂里去;因此你是主谋、是裁判官、又是复仇的原告人。所以只有我才能原谅你,而且我原谅你弄死了我。还有我更该谢谢你,先生,为解脱了这个生命,自从你用你残酷的复仇,你把我和他的一切联系都砍断了以后,既然我已经和我唯一钟爱的人分开,这生命已经是不能再活下去了。”
迪克斯麦尔把指甲嵌在胸上,他想回答,但却说不出话来。
他在书记室里踱上了几步。
“时间在过去,”他终于说:“每一秒钟有它的价值。呃,太太,你该预备好了吗?”
“我告诉过你了,先生,”让维也芙带着殉道者的镇静回答,“我等待着!”
迪克斯麦尔收起他所有的纸卷,走去看门是不是都关好了,是不是会有人走进书记室里来,跟着他想把他的指示向他的女人再说一遍。
“用不着,先生,”让维也芙说,“我完全明白我要去做的。”
“那么,别了!”
于是迪克斯麦尔伸出了他的手,好象在这崇高的时候,一切悲苦的往事都须得在这伟大的情势、崇高的牺牲面前消溶了似的。
让维也芙战栗着用手指尖接触一下她丈夫的手。
“靠近我的身旁,太太,”迪克斯麦尔说,我一砍着吉柏特,你便进去。”
“我预备好了。”
于是迪克斯麦尔右手紧紧握住他的大匕首,左手去敲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