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灰暗的大幕已经降落在大厅上,镇压了白日里缭绕着律师尖酸的辩论和控诉人祈求的声音。
这黑暗里,笔直不动地站着有一个白色、柱样的阴影,好象是保护这圣地的幽灵。
这黑暗里唯一可以听见的声音,是老鼠的咀嚼和跑跳的声音,这些四脚的动物啃烂了书记的木柜以后,更来细嚼那里面的纸张。
间或有车马的辚辚声透进这所被一位院士叫做德米斯①的殿堂里来,还有钥匙开门的隐约的声音,好象从地下冒了出来;可是这一切都在遥远的地方微微响动;只不过增进了黑暗的气氛,正如远方的灯光反映得近处的黑暗更加黑暗一样。
真的,需要一个很有勇气的人,才敢在那个时候,进入那宫庭式的大厅里,它的外边的墙垣上还玷污上九月的牺牲者的鲜血,而且就是在那一天还有二十五名死囚被推下阶去,而且在地板下数呎便是公西尔惹的地牢,那里面充满了白骨与残骸。
——
①德米斯:手执天秤的司裁判女神。
可是,在这恐怖的黑夜里,在这差不多是严肃的静寂里,一个轻微的叽嘎声发了出来,书记室的小门绕着它的铰链旋转过去,发出轧轧的响声,比黑夜的黑影还要暗黑的阴影,谨慎地溜出那小板屋来。
那是这位疯狂的爱国者,被人叫做先生的,在公众面前自称是“特阿多尔”的,轻手轻脚地擦过凹凸不平的石板。
他右手持着一根笨重的铁条,左手摸着腰带上插着的双筒手枪。
“我数过从小板屋起有十块石板,”他喃喃地说:“让我看,这是第一块石板的末端。”
他一面数,一面计算时间,用脚尖探索每块石板之间更加显著的缝隙。
“嘿,”他站住脚喃喃地说,“我是不是测量得正确呢?我是不是有足够的力量,她是不是有足够的勇气呢?啊!是的,她的勇气是我素来知道的。啊!我的上帝!我牵着她的手的时候,我向她说:‘夫人,你得救!……’的时候……”
他走不动,停住脚,好象被个沉重的希望压垮了。
“啊!”他再说,“真是一个疯狂的计划呀!困在被窝里,或者化装做仆从在公西尔惹周围徘徊的人方才这样说;这是因为他们没有我这样的动机去冒险,我所要救赎的不只是王后,更是那个女性。”
“来呀,工作吧,让我从头再想一遍吧……把石板举起来,倒很容易;让它打开着,却是危险,巡查的人可能过来……但是绝不会有人来巡查的。既然我没有同谋的人,便不会引起怀疑,象我这样热切的人,要穿过这黑暗的走廊去,也不会需要怎样长的时间吧?只有三分钟,我就到了她的房间的下面;再有五分钟,我就举起火炉边的石头;她将听见我在工作,但是她很坚定,她一点也不会惊恐的!她一定会明白拯救她的人来了……她是被两个人看守着的,无疑,他们会冲进来的……嘿,总之,不过是两个人,”这位爱国者带着阴沉的微笑一边说,一边瞧了他带上的武器,又瞧他手里的武器,“两个人,只须手枪两下,或者铁条两挥,便结束了他们,可怜的人哟!……啊!还有许多人也是象他们这样的无罪,被杀掉的。”
“行动吧!”
特阿多尔公民坚决地把他的铁条依靠在两块石板的联接的地方。
就在那个时候,一束耀眼的灯光,象金线般照射在石板上,由穹窿上面来的反照,使得这位阴谋者急忙转过头去,他一躬就躲进了办公的小屋里去。
转眼间,距离使得低沉的声音,黑夜中在大屋子里的人们的情绪所表现出的低沉的声音,来到了特阿多尔的耳朵里。
他伏下身子去,从小屋的一个孔穴,首先看见是一个着军服的男子,腰上挂着的长剑,撞在石板上响亮,这便是引起他的注意的声音。跟着是一个穿松子色的大衣的人,手上拿着一把尺子,臂下夹着一卷纸张,后面还有第三个人,身披粗布大褂,头戴毛帽,再后面是第四个人,脚穿木鞋,身着紧身短衣。
铁栅门绕着它的铰链发出轹轹的响声,碰着日里系着张开的门的铁链。
这四个人走了进来。
“巡查来了,”特阿多尔喃喃地说道。“感谢上帝!他们迟来十分钟,我就毁了。”
跟着,他深深地注意去认识组成这巡查队里的人们。
真的,他认识其中的三个人。
走在前面,穿着将军服装的是桑特尔,穿着粗布褂戴着毛帽的人是门监里却尔;穿木鞋着紧身衣的也许是看门人。
但是他从来没有看过那个身穿松色大衣、手执尺子、臂下夹着纸卷的那一个人。
这个人究竟是谁?公社的将军、公西尔惹的门监、看门的人和这陌生人,在夜里十点钟的时候,跑到候审厅里来,干什么事呢?
特阿多尔跪在一个膝头上,一只手握着上了子弹的手枪,另外一只手整理着他发上的帽子,这匆忙的动作使得他的头发散乱,须待整理了。
一直到那个时候,这四个黑夜的来客都默默没有说话,至少他们的话语到达这阴谋者的耳里,已是微弱听不清楚的声音了。
但是,在那躲藏处十步的距离那里,桑特尔讲起来,他的声音明白地达到特阿多尔公民的耳里。
“喂,”他说,“我们已经到候审厅了,建筑师公民,现在需得你来领导我们了,不要使你的发现成了一个无稽之谈;你看,革命已经把这一切傻事都公平地考虑过了,我们对于地道和鬼魂一样的不大相信。里却尔公民,你怎样想呢?”桑特尔转身向着头戴皮帽子身穿粗布衣的人说道。
“我从来没有说过公西尔惹里有地下道,”这人回答。“你瞧格拉曲斯公民,他在这里看了十年的门,他明白公西尔惹的情形,犹如他自己的袋子一样,但是他并不知道有象惹若公民所说的地道。但是惹若公民既然是巴黎市府的建筑师,他的职业应该使他比我们更明白这里的情形一些。”
特阿多尔听见这些话,从头到脚都颤栗起来了。
“幸好,”他悄悄地说,“这厅堂是很大的,要找着他们所要找的,至少也需要两天。”
建筑师打开他的大纸卷,戴上他的眼镜,跪在他的地图前面,他在格拉曲斯所拿着的灯笼颤动的光辉下面,研究着图上的情节。
“我怕,”桑特尔讥嘲地说,“惹若公民在做梦吧。”
“你且看,将军公民,”建筑师说,“你且看我是不是在做梦;等等吧。”
“我们在等你呀,”桑特尔说。
“好,”建筑师说。
跟着计算一下:
“十二加四是十六,”他说,“再加八是二十四,以四除之得六;除了这些以外,还剩下半个,就在那里,便是我要找的地方,如果我弄差了一呎,就说我是一个无知识的人。”
建筑师说话的时候所表现的自信心,使得特阿多尔公民恐怖得周身都僵了。
桑特尔尊敬地瞧着地图,显然,他对于他越不了解的,越是尊敬。
“仔细听着我所要讲的话。”
“究竟在哪里?”桑特尔问道。
“天呀!在我画的这张地图上。你瞧着那上面吗?离墙十三呎,一个可以移动的石板,我做了A字的符号。你看见了吗?”
“的确我看见一个A字,”桑特尔说:“你以为我不认识字吗?”
“在这个石板下面有一级阶梯,”建筑师继续说:“你看,我画上了B字。”
“B字,”桑特尔跟着说,“我看见了B字,但是我没有看见阶梯。”
于是这位将军对于他的幽默放声大笑起来。
“石板一经举了起来,脚步一经走到最低一级的石阶下面,”建筑师说,“跨着三呎长的步子,走上五十步,再朝上面一望,你就到了登记室,那里便是地道的中点,你便经过了王后所拘禁的地牢。”
“惹若公民,你的意思是指卡贝寡妇,”桑特尔皱着眉头反驳他道。
“呃!是的,卡贝寡妇。”
“可是你刚才说的是王后呀。”
“老习惯总扔不掉。”
“你说那样就到了登记室下面吗?”里却尔问道。
“不但是在登记室下面,并且我还可以给说在登记室里的哪一个地位:恰好在火炉下面。”
“嘿,这真奇怪,”格拉曲斯说,“真的,每次我在那地方落下去一块柴枝,总有石头的返响声。”
“真的,如果我们真的找着你所说的,建筑师公民,我承认几何学是一个漂亮的学问。”
“喂,承认吧,公民,桑特尔,我就领你到标着A字的地方去。”
待阿多尔公民把他的指甲嵌进到自己的肉里去。
“如果我看见,如果我亲眼看见,”桑特尔说,“我就象圣·多马那样,我便……”
“哈!你说圣·多马吗?”
“我的天,是的,也象你说到王后,还不是旧日的习惯,但是没有人会控告我说参加圣多马的谋反叛逆吧。”
“我也没有为王后那样做呀。”
在回答这句话的时候,建筑师巧妙地拿着尺子在丈量计数,一经测量完了他所计算出来的距离,便停住了脚,他便去敲那块石板。
这正是特阿多尔公民在忿怒中所敲过的那块石板。
“就是这里,将军公民,”建筑师公民说。
“你相信吗,惹若公民?”
躲在小屋子里的那位爱国者竟自忘乎其形地在他腿上凶猛地打了一拳,并且发出一个沉重的叹声。
“我的确相信,”惹若再说,“你的鉴定和我的报告将要给国民公会证明我没有弄错。是的,将军公民,”建筑师加重语气地说,“这块石板下面有一条地道,通向登记室,经过卡贝寡妇住处下面的地牢。让我们把这块石板抬起来,同我一道下地道去,我给你证明只要两个人,甚至一个人,在一个夜晚,没有人料到便可以把她劫走。”
一种带着骇愕的赞美的细语,从这一群人里发出落在特阿多尔公民的耳朵里,把他弄成了一座雕像。
“请看这就是我们所冒的危险,”惹若再说,“嘿,现在我在地道里面装上一道栅栏,把它在还没有达到卡贝寡妇住地下面的地牢的地方,便分成两段,我就算救了祖国。”
“啊!”桑特尔叹道,“惹若公民,这真算是一个伟大的思想。”
“但愿你被打下了地狱,大傻瓜啊!”那位爱国者带着加倍的忿怒,自言自语道。
“现在,举起这块石板。”建筑师对那位提着灯持着铁条的格那曲斯说道。
格拉曲斯开始工作,过一会那块石板被抬起来了。
于是地道张开了口,一条阶梯潜藏在深幽的地方,一股含有水蒸气的霉气冲了出来。
“又是一个失败了的企图!”特阿多尔公民悄悄地说道。“啊!老天真不要她逃掉,这件事注定了要倒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