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市府人员仔细检查王后的那一天快完的时候,有一个人,身穿灰色短紧衫,头上盖着厚黑的头发,在这些黑黑的头发上戴上一顶毛帽子,这样的装束表示出他是一个高度的爱国者,他在那所颇有哲学意味的名称,所谓“候审厅”里踱来踱去,好象很注意窥伺过往的人们那样,这时候,这里的人员大大的增加了,审理的案件表现有头等的重要性,他们总是在和刽子手同那不疲倦的检察官弗几页—丹维尔公民辩论他们的脑袋的问题。

我们刚才介绍的这个人,带着一种很使人警惕的态度。那时期,社会分为两个阶层:羊与狼;狼自然是该使羊恐惧的。因为社会上的一半人被另一半人吞食着。

我们的凶恶的散步人身材矮小,他乌黑龌龊的小手里,拿着一根粗棒,被人叫做“宪法”的;真的,不拘哪一位去考察他,如象他研究别人那样和他碰一下,便会感觉到挥舞着这条可怕的棒子的手是太小了;但是却没有人敢去。

真的,这位执棒人,使得一群谈论政治的书记们害怕他,当时的政治是由坏到更坏,或者由好到更好,是须按保守的或者革命的立场、观点来论断的。这些宝贝的书记们从眼角去瞧他的长的黑胡须,框在刷子般的眉毛里的淡绿眼睛,这位可怕的爱国者在这候审厅里从头到尾踱来踱去,每次接近他们的时候,都使得他们发抖。

每次他们和他接近,或者太注意去看他的时候,他就把他沉重的棍棒敲在石板上,使石头有时发出沉重的声音,有时发出响亮的声音,这样便是使他们恐怖的原由。

不仅是这些宝贝书记们,叫做“法庭老鼠”的害怕他们;还害怕他们的是:走进这候审厅里来的各式各样的人,不拘是从大门抑或是从小门匆匆走进来的人,看见这个凶猛的爱国者继续不断地踱来踱去,每一次都找得出一个理由,把他们的棍棒敲在那些石板上。

如果这些书记们没有那样害怕,这些行路人更要明察一些,他们一定会发现我们的爱国者,虽然象一切的疯人那样奇特,好象特别爱某几块石板,这些石板有的离右边的墙壁不远,有的差不多是在室内的中部,能够发出最纯粹最响亮的声音。

最后他把他的忿怒集中在几块石板上,特别是当中的一块。在某一瞬间,他甚至忘了停下来用眼睛去测量一下象距离那样的事情。

真的这种出神遗忘的时间是短暂的,在一瞬间的欢乐表情之后,又立刻做出可怕的面貌。

差不多在相同的时候,另外一个爱国者(那个时代里每一个人的政见既表现在额头上,更表现在衣著上),我们说过,差不多在相同的时候,从走廊的门走了进来,显然一点也没有象以前那一个人带着那样恐怖的表情,但也带着同样的步伐开始踱来踱去,所以这两位爱国者在这大厅里就碰头了。

这位新来的人,象以前那位一样,也带着一顶皮帽子,穿上一件灰色的紧滚身,两手握着一根乌黑的短棒;和前一个人不同的,便是佩着一柄长剑,时常撞在他的腿肚上;但是第二个人比第一个人更可怕的,便是他的虚伪、讨厌、卑鄙的气概。

虽然这两个人好象抱着相同的主义,具有相同的意见,旁观的人们举起眼睛去瞧不是他们的相遇,而是他们接近的时候,所表现的效果。在第一次碰着时,他们所期待的好象是失望了;两位爱国者只交换了一个眼色,而且这个眼色使身材比较矮小的一个面貌微变苍白了一些,由他的嘴唇上这一种下意识的动作,可以看出来,他这种苍白的脸色不是由于畏惧而是由于烦闷的情绪。

可是在第二次碰着时,好象第一位爱国者做了一个强烈的努力,他的严厉的面孔才开朗一些,好象是一种微笑的表情从他的唇边掠过。他略微向左边走一点,显然是要和第二个爱国者迎面碰上一下。

他们差不多在大厅中央的地方碰着了。

“嘿,天呀!是西蒙公民呀!”第一位爱国者说道。

“就是他本人呀!但是你要西蒙公民为你干什么?首先,你是谁呢?”

“你竟至假装认不得我了吗!”

“我完全不认识你,最好的理由就是从来没有看过你。”

“哪里哟!难道你就不认识那一位荣幸地抱着郎巴尔①的脑袋的人吗?”

这些话是带着沉郁的忿怒,从那个穿短衫的爱国者的火热的口里发出来的。西蒙发抖了。

“你?是他……你是他吗?”

“哼,那使你惊诧吗?嘿!公民,我还以为你会认识朋友;忠实的朋友……你真使我伤心呀。”

“你说得很好,”西蒙说:“但是我却不认识你。”

“因为你是小卡贝的监视人,自然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我呢,就认识你,就尊重你。”

“嗳!谢谢。”

“不要客气……你在散步吗?”

“是的,我等待一个人……你呢?”

“我也在等人。”

“你姓什么?我可以在俱乐部里谈到你。”

“我叫特阿多尔。”

“还有呢?”

“还有,就是这个,你还觉得不够吗?”

“啊!够了……你等谁呢,特阿多尔公民?”

“一位朋友,我要向他做一个小小的告密。”

“真的吗!告诉我吧。”

“一伙贵族。”

“他们叫什么?”

——

①郎巴尔(1749—1792):公主玛丽·安东尼特的忠实的朋友。九月屠杀的牺牲者。

“不,真的,我只能对我的朋友说。”

“你错了,瞧,我的朋友向我们走来了,我看他很懂那些手续,办理好你的事务的手续,哼?”

“弗几页—丹维尔!”第一个爱国者叫道。

“正是他,朋友。”

“嗯,好的。”

“呃,是,好的……弗几页公民,日安。”

弗几页—丹维尔面色苍白,态度沉静,按照他的习惯,大大地挣开陷落在他丛眉里的黑眼睛,才从一扇旁门走了进来,手上拿着记录簿,臂下夹着一卷纸。

“日安,西蒙,”他说:“有什么新闻呀?”

“很多新闻。首先有特阿多尔的控告,他曾经抱过郎巴尔的头。我把他介绍给你。”

弗几页把他聪明的眼光放在这位爱国者的身上,虽然他很镇静,好象被这检察官弄窘了。

“特阿多尔,”他说。“谁是这个特阿多尔呢?”

“是我,”穿短紧衣的人说。

“你曾经抱过郎巴尔的头吗?”检察官说,带着一种很怀疑的声调。

“我在圣·昂多瓦伦街。”

“我还认识一个人,他也有这样的自负,”弗几页说。

“我呢,我还认识十个人,”特阿多尔公民勇敢地再说:“可是,这些人要东西,我呢,却什么都不要,我只希望别人看重我。”

这句话使西蒙发笑,使弗几页好玩。

“你说得对,”他说,“如果你没有做过那件事,你是会去做的。我请你离开我们,西蒙有话要告诉我。”

特阿多尔走开了,对于检察官公民的坦爽,倒还不大介意。

“等一下,”西蒙叫道,“不要这样就把他遣开了;先听一听他要向我们所做的控诉吧。”

“嗯!”弗几页—丹维尔心不在焉地说,“一个控诉?”

“是的,一窝,”西蒙加上说道。

“好极了,说吧,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呢?”

“啊!没有什么,红屋骑士同他的几个朋友。”

弗几页向后一跳,西蒙把胳臂向天举起。

“真的吗?”两人同声说道。

“绝对真实;你们愿意知道吗?”

“立刻;他们在哪里呢?”

“我在特芮昂得大街碰着红屋骑士。”

“你弄错了,他没有在巴黎,”弗几页回答道。

“我告诉你,我实在看见了他。”

“不可能。我们已经遣了一百个人去追赶他,他不会在街道上露面的。”

“他,他,他,”这位爱国者说,“一位褐色大汉,强壮得象三个人,胡须丛丛象一只熊。”

弗几页轻蔑地举起肩头来。

“又是一句傻话,”他说,“红屋骑士身材矮小、瘦削、没有一根胡须。”

那位爱国者惊诧地让他的胳臂軃了下去。

“不要紧,好心肠是可以当做一件好事看待的。喂,西蒙,我们两人来谈一下吧,赶快些,有人在登记处等我,因为囚车开出去的时间就要到了。”

“嗯,没有什么新闻;孩子身体好。”

那位爱国者转过背去,做出不要不谨慎地去窃听,但是实在是要去听个明白的样子。

“如果我打扰了你们,我就走开吧,”他说。

“再见吧,”西蒙说。

“日安,”弗几页说。

“告诉你的朋友你弄错了,”西蒙再说。

“好,我等他。”

特阿多尔走开一点,靠在他的短棍上。

“哎!小孩身体好,”于是弗几页说,“但是他的精神呢?”

“我可任意地摆布他。”

“那么他会讲话吗?”

“只要我要他的时候。”

“你想他在安东尼特的案件里,他可以出来作证吗?”

“我确实相信那个。”

特阿多尔背靠着柱石,眼睛掉向门去,但是这只眼睛是茫然的,那位公民的耳朵在皮帽底下刚才伸了出来,竖着在听。也许他没有看见什么,但是他一定听见了一些话。

“好好想一下,”弗几页说,“不要使人向委员会干出人家叫做书记的勾当。你确信卡贝要说吗?”

“他会说出我要他说的。”

“他告诉过你,我们要去问他的事吗?”

“他告诉过我那个。”

“你所答应的是重要的,西蒙公民,孩子的招供对母亲是致命伤。”

“天呀!我计算到那个。”

“自从勒隆①向拿尔西斯②所作的信任以来,我们还没有看过这样的事情,”弗几页带着沉郁的声音说,“我再说一次,想一想,西蒙。”

“公民,你真把我当做一个畜牲;你总是对我说一样的话,嘿,请听这个比方:我把皮革放在水里的时候,它是不是要变得柔和些呀?”

“但是……我不知道。”弗几页答。

“它一定变成柔和的。你看小卡贝在我手里将变成最柔和的皮革那样。我有我的办法。”

“就是这样吧,”弗几页结结巴巴地说。“这就是你所要说的话吗?”

“就是这些了……我还忘记了:还有一个控诉。”

“总是这样!又要增加我的负担呀?”

“我该服务于祖国呀。”

西蒙拿出一张纸来,比他刚才所说的皮革还要黑,可是却没有那样柔和。弗几页夺过手来,跑掉了。

“又是你的罗兰公民;你真的很恨这个人吗?”

“我以为他总是在和法律作对。昨天夜晚他向一个在窗前招呼他的女人说:‘夫人,再见’……明天,我希望更能告诉你一些另外的情况:红康乃馨事件发生的时候,那个值卫的穆里斯的情况。”

“不错!”弗几页含笑对西蒙说道。

他向他伸手,赶忙转过身去,表现他对于鞋匠并不大同情。

“妈的,你要我怎样确定呢?没有犯这样大的罪的人都杀了

——

①勒隆:罗马暴君。

②拿尔西斯:耶路萨冷的主教。

头。”

“呃!忍耐吧,”弗几页镇静地说,“一个人不能同时做千件事。”

他急急忙忙地走出门去。西蒙用眼睛去找特阿多尔公民,想在他那里去得一点安慰。可是他已经不在大厅里了。

西蒙刚从西边的栅栏出去,特阿多尔便从一位书记的小室的角落边出现。这小屋里的居民陪伴着他。

“什么时候他们关栅?”特阿多尔向这人问道。

“五点钟。”

“关栅以后,又有什么事呢?”

“没有;这大厅空空的一直到明天。”

“没有人来巡查?来看看吗?”

“没有,先生,我们的小板屋都上了锁。”

先生这个称呼使得特阿多尔的眉头都皱紧了,他也不信任地向他的周围探视。

“铁条和手枪都放进小板屋去吗?”他说。

“是的,放在地毯下面。”

“到我们家里去吧……还有,再给我看看这厅里那个俯瞰太子广场附近的院落的房间里没有铁栅的窗子。”

“在左手,灯下,两个柱头当中。”

“好,快去吧,到指定的地方去,把马牵住!”

“啊!好机会,先生,好机会!……信靠我吧!”

“正是好时光……没有人在看……快打开你的小板屋。”

“已经打开了,先生;我为你祈祷!”

“你祈祷的目的不该是为我!再见。”

特阿多尔公民仔细向周围视察一番以后,很灵巧地溜进小办公室的屋顶下面去了,他象一个关门进去的书记那样,消逝得无踪无影了。

这位宝贝书记从锁里取下钥匙,把纸卷夹在胳臂底下,当钟声敲了五下的时候,随着一群雇员,象迟迟出巢的蜜蜂那样,走出大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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