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惹桥和花市堤的转角处,是圣·路易故宫的遗址,被人尊称为“王宫”,亦犹如人把罗马总叫做“城”那样。这地方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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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费必斯:光明之神亚波罗的别名。
②格拉司:伴着维纳斯的三位女神。
③维纳斯:司爱和美的女神。
还保存着这种帝王的名号,可是居住在那里的帝王们只是些登录员、审判官和辩护士了。
这所审判厅是一个高大阴暗的建筑物,这样使人对于那公正女神恐怖多于爱慕。在这窄狭的空间里,可以看见各式各样的废物以及人与人之间报复的痕迹。这里是看管被告的房子;远一些是判案的厅堂;再下去是土牢,定罪后被关禁的地方;门口有一道小门,犯人在那里被烙上羞耻的印记;离开第一道门一百五十步远有一个较大的广场,那里是处决犯人的地方,叫做“刑场”,那就是在“王宫”里定了案以后,在这里来办结束的地方。
这样,我们可以看见公正女神手里真算是应有尽有了。
这样的建筑物,一个靠着一个,凄惨、灰暗,上了铁栅的小窗,那上面张口的穹窿好象排在吕勒特堤上的有栅的洞穴,这便是公西尔惹。
这监狱里的地牢,塞纳河里的黑泥水常使它里面湿润泥泞,从前权威人士常把一些牺牲者从这些神秘的出路送给汪洋。
在一七九三年公西尔惹是断头台不断的供应所,狱里经常是装满定了死刑的犯人。在那时期,圣·路易狱真可以叫做死人的客栈。
夜里门穹上飘荡着一个红色的灯笼,好象是这痛苦地方的凶恶的招牌。
穆里斯、罗兰和让维也芙一道早餐那一天的前夜,一个震耳的车轮滚动声震撼着堤上的石路和监狱里的玻璃;后来这滚动声在峨特式的穹窿的门前停止了,几个兵士拿着他们的剑柄去敲门,门开了,车子滚进了院子,当门上的铰链已经转过去把门关好,而且门闩已经深深地上了锁以后,一个女人搀走下车来。
跟着在她前面张口的一扇小门把她吞了进去。三四个好奇的头拥了过来,藉着火炬的光亮去瞧那个女犯人,这些出现在阴影里的头,转瞬便又埋没在黑暗里去;跟着一些粗野的笑谈和告别的声音在那些将去的和看不见的人当中交换着。
他们带进来的那一位女犯同兵士们留在第一道小门里面;她看见她还需越过第二道小门;但是她忘记了经过小门的时候,行人一面须举起脚,一面又须低着头,因为脚下有一阶石梯需要上去,头上有一阶石梯需要躲开。
这女犯显然还没有习惯监狱里的建筑,虽然她已经在那里面住过很久,她忘记了低下额头,猛烈地一下就撞在铁杠上面了。
“你撞伤了吗,女公民?”一个兵士问道。
“没有,”她沉静地答道。
她没有发出丝毫抱怨便走进门去,虽然他们看见她眉毛上有一条差不多要流血的伤痕,显然是和那铁杠碰撞时留下的。
过一会他们看见了看门人的椅子,这把椅子在囚犯的眼里,比国王的御座在朝臣的眼里,还更可尊敬,因为监狱里看门的人是恩惠的赐与人,对于囚犯说来,一切恩惠都是重大的;一点小小的恩惠时常可以把黑暗的天空变为光辉的苍穹。
看门人里沙德,安坐在他的椅子上,他很了解自己的重要性,不管栅栏的轻轻的响声,车子的滚动声,告诉他有一位新客人的到来,他却仍然坐着不动。看门人里沙德一面抽他的烟,一面瞧瞧那个女犯人,打开一本很好的簿子,在一个黑木的墨水壶里去找他的笔;这墨水壶边盖满了结硬了的墨,在壶里还保存着一点污泥般的润湿,正好象火山的喷口里总有一点融浆那样。
“看门的公民,”护送队的首领说,“把犯人登上名册,赶快些,因为公社那边还着急地等着我们哩。”
“啊里这要不到多久的,”看门的一边说,一边把一个杯子里剩下的几滴酒倾在墨水壶里去,“我双手生来就做这样的事,感谢上天!女公民,你的姓和你的名字叫什么?”
他把他的笔浸在这临时的墨水里,开始在一页已经写了八分之七的下边,把这新来的人登记到这本犯人的名册上去;在他椅子后面站着的是里沙德女公民,这个具有善良眼光的女人,带着含有尊敬的惊诧目光,瞧着那位又凄惨、又高贵、又骄傲的,正受她丈夫询问的妇人。
“玛丽—安东尼特—扎伦—约瑟夫—德—洛蓝,”那女犯回答,“奥地利公主,法兰西王后。”
“法兰西王后吗?”那看门的人重说,同时靠着他椅子上的扶手,惊异地挣扎了起来。
“法兰西王后,”那女犯拿出同样的声调重说了一遍。
“又叫做卡贝寡妇。”护送队的首领说道。
“这两个名字,我应该登记哪一个呢?”那看门的人问道。
“登上你喜欢的一个,只要你快快地写,”那首领说。
看门的人再爬到他的椅子上去,带着轻微的颤抖,他在登记簿里写上姓、名和女犯所说的身份,这些字的墨迹是红色的,到今天还留存在囚犯册上,只是公西东惹里的革命老鼠把那页上最宝贵的地方啮啃去了。
里沙德的女人总是站在她丈夫的椅子背后,一种宗教式的怜悯情绪使她把双手阖拢起来。
“你的年龄呢?”看门人继续问。
“三十七岁又九个月,”王后回答。
里沙德又写下去,跟着详细地注明犯人的面貌,最后完成了一般的公式,再加上特别的附注。
“好,”他说,“写完了。”
“我们把女犯人带到哪里去呢?”护送队的首领问。
里沙德再嗅一下鼻烟,望着他的妻子。
“嗄!”那女人说,“我们没有预先得着通知,因此我们不知道……”
“找一找!”那小队长说。
“只有那所议事厅,”女人说。
“哼!太大了,”里沙德喃喃地说。
“更好呀!房间大,更好驻扎守卫的兵士。”
“就是议事厅吧,”里沙德说:“但是现在不能住人,因为那里没有安放床铺。”
“真的,”女人回答,“我没有想到那个。”
“呸!”一个兵士说,“明天换上一间,明天转眼就来了。”
“可是,女公民可以在我们的房间里过夜,不是吗,我们的人?”里沙德女人说。
“那么,我们呢?”看门的人说。
“我们就不睡,如象那位兵士公民说的,一夜晚转眼就过去了。”
“那么,”里沙德说,“把女公民带到我们的房间里去。”
“这个时候,你预备给我们收据,不是吗?”
“转来就给你。”
里沙德的女人拿起桌上燃着的一枝蜡烛,走在前面。
玛丽·安东尼特跟着她去,一句话也不说,总是象往常那样沉静而且苍白;两个守门的人在里沙德女人的手势下,在后面跟了上来。他们给王后指示了一间床,里沙德女人赶忙去换上了白色的被单。这两个守门的人便驻扎在门口,于是那扇门加上了双重铁锁,玛丽·安东尼特就单独一人留在那屋子里了。
她怎样过了那一夜,没有人知道,想是她和上帝面对面地过去的。
第二天王后被人带到长方形的议事厅里来,它的入口的一道门通向公西尔惹的走廊,这所大房间,中间隔了一道板壁,可是并没有一直达到天花板那样高。
这所房间的半间是警卫的房间。
另外半间才是王后住宿的所在。
阳光从一扇有粗铁棒做成的栅栏的窗子射进来,照亮了这两个房间。
一扇屏风,当做门,隔断了王后和卫兵,关闭着房子当中板壁上的孔洞。
整个屋子是砖铺成的。
墙壁以前是嵌上金色的框子的,印有百合花的纸的破片还悬挂在那里。
窗子面前放了一间床,再加上阳光下的一把椅子便是王家囚室所有的家具了。
王后进去的时候,向人索取她的书籍和她的针线盒子。
他们给她带来那本她在丹普尔还没有念完的《英国革命史》,《青年无政府党员的游记》和她的彩绣。
卫兵们也安置在隔壁的屋子里。历史保存了他们的姓名,命运有时把最平凡的人弄来接触着巨大的事变,正如一个人看见了雷击的闪光,这一下打碎的也许是御座或者皇帝本人。
这两个卫兵名叫杜舍伦和吉伯特。
公社以为他们是忠实的爱国者,所以指定他们做一桩事,他们的任务是一直留在这监禁的小室里,直到审判玛丽·安东尼特那一天。这样可以避免每天换几次看守的人,因而造成几乎不可避免的事故,因此这两个卫兵所担负的责任是很大的。
自从那天起,王后从两人的谈话里,得知这样的措施,因为他们在王后隔壁没有顾忌地低声交谈,所以他们的话语都到了她的耳里。她同时感觉到既欢喜而又焦急;一方面她想这两个人既然从很多人当中选了出来,当然是很可靠的;另一方面她又想到她的朋友对于两个固定在岗位上的人比较偶然来值班,一天就换了的几百个人,更要容易通融一些。
第一夜在临睡以前,一个卫兵按照他的习惯,拼命地抽烟;烟气透过隔板的孔洞,去打搅不幸的王后,很引起她的不安。
过一会她被烟气弄得快要呕吐了,她的头感觉得快要断气那样沉重,但是她的不可驯服的骄傲使得她仍然一点也不抱怨。
她这样睡不着,痛苦地过了一夜,在黑夜的静寂里,她以为听见了外面的一阵嚎叫的声音;这声音既凄惨而又漫长,并且凶恶刺耳,好象寂寞的走廊里吹过的风声一般。
过一会她才听清楚这个使她颤栗的声音,这个痛苦不绝的呼叫,是一只狗在堤上悲哀地怨诉。她立刻想到她可怜的小黑狗,在她被人从丹普尔带走的时候,她没有想到它,现在她辨识出它的声音。事实上,这可怜的畜牲在失掉它的女主人的时候,便下塔来跟随在她后面,而且跟随着车子一直到了公西尔惹的栅栏,因为它不愿意离开,几乎被两扇大门的铁板在关闭的时候把它铡成两段。
过一会这可怜的畜牲又转身回来,才了解她的女主人已经埋没在这个石头做成的大坟墓里了,它想用哀嚎引起她的注意,在离岗哨的十步以外期待着她恩赏它一个回答。
王后这时候只叹了一口气,立刻便使得她的卫兵竖起耳朵来听。
但是,因为这叹息声仅仅只有一个,更没有别的响动从玛丽·安东尼特的屋里继续发出,卫兵们放了心,再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天刚亮,王后已经起床穿好了衣服。坐在有栅栏的窗边,阳光从铁棒间射了进来,呈淡蓝色照在她瘦削的手上,她好象在念书,其实她的思想却远远地离开了书本。
卫兵吉柏特把屏风打开一半,去静静地瞧她。玛丽·安东尼特听见帘子卷起来擦着地板的声响,可是她却不抬起头来。
她的位置恰好使卫兵们看见她的头完全沐浴在朝阳的光辉里。
卫兵吉柏特向他的伙伴做了一个手势,叫他过来从屏风后去窥探一下。
杜舍伦走了过来。
“瞧,”吉柏特低声地说,“她是怎样的苍白呀!准定是因为她害怕!她的眼睛周围发红,表示她很痛苦,可能哭过了。”
“你该知道,”杜舍伦说,“卡贝寡妇从来不哭;她是太骄傲了,不会流泪的。”
“那么,她是生病了,”吉柏特说。
跟着,他提高嗓子:
“喂,卡贝女公民,”他问,“你生病了吗?”
王后慢慢地抬起头来,她的眼光明白地、发问地固定在这两个人的身上。
“你们是在对我讲话吗,先生们?”她带着一种充满了温柔的声音说,因为她已经意识到对她讲话的人有一点关怀的意味。
“是的,女公民,是对你,”吉柏特再说,“我们问你是不是病了。”
“为什么呢?”
“因为你的眼睛很红。”
“而且你面色又很苍白,”杜舍伦补上这一句。
“谢谢,先生们。没有,我一点也没有病,只是昨夜晚我很不舒适。”
“啊!是的,因为你的痛苦。”
“不是,先生们,我的痛苦总是那样的,宗教告诉我把它放在十字架的脚下去,我的痛苦并不比另外一件事使我不安舒;我病了,因为我昨夜晚睡得不多。”
“啊!因为换了新地方和新床铺,”杜舍伦说。
“而且这间屋子也不漂亮,”吉柏特再加上说。
“也不是因为这个,先生们,”王后摆头说。“丑陋也罢,漂亮也罢,我并不看重屋子。”
“那么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我该先请求你原谅,然后才能告诉你。这位先生现在还在吸烟,吐出来的烟气,使得我很不舒服。”
“吉柏特真的还在吸烟,那是他日常的习惯。”
“哎!我的天!”他叫道,王后对他谈话所表现的痛苦,使他很觉不安。“就是那个!你为什么不早对我讲,女公民。”
“因为我以为没有权利来干涉你的习惯,先生。”
“唉,好的,从此你不会再不舒服了,至少不会从我这一方面,”吉柏特一边说,一边把他的烟斗扔在石板上,碎掉了:“从今以后,我再不吸烟了。”
他转身,牵着他的伙伴出去,关上了屏风。
“他们可能把她的头砍掉,那是国家的事;但是为什么要使她受痛苦呢?我们是兵士,不是象西蒙那样的刽子手。”
“伙计,你刚才做的也有点象贵族,”社舍伦摇头说。
“象贵族是什么意思?嘿,请你给我解释一下吧。”
“凡是对国家有害,使敌人高兴的人,我都把他们叫做贵族的。”
“那么,据你看,”吉柏特说,“我不继续抽烟去打扰卡贝寡妇,难道就是对国家有害吗?呃,你看,我,”那好人继续说:“我总没有忘记我对祖国的誓言和队伍给我的禁令就走了。禁令,我是把它记在心上的:‘不让囚犯逃走、不让任何人接近她,阻止她和别人通信,而且死在我的岗位上。’这就是我应允的而且是要遵守的。祖国万岁!”
“我对你说这句话,”杜舍伦说,“并不是因为我恨你,恰恰相反,我很担心你会因此招祸。”
“嘘!有人来了。”
这一场对话虽然说得特别小声,可是王后没有错过一个字。长期的拘囚把她的听觉弄敏锐了。
引起两个卫兵的注意的声音,是向门走来的几个人的声音。
门开了。
两个市卫队的队员跟着门监和几个看门的人走了进来。
“喂,”他们问,“犯人呢?”
“她在这里,”那两个卫兵说道。
“她怎样住宿的呢?”
“看吧。”
吉柏特去敲屏风。
“你要什么?”王后问。
“卡贝寡妇,公社来查看。”
“这是个好人,”玛丽·安东尼特想道:“如果我的朋友们要他……”
“对的,对的,”市卫队员推开吉柏特,走进王后的屋子里去。“用不着这样讲理。”
王后一点也不抬头,他们可能从她的镇静,想到她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到她面前经过的事,她总以为是孤单单地一个人在那里。
公社的代表好奇地考察了这所房间的情况,敲了一切的木器、床铺、和俯瞰妇女牢房的窗子上的铁栏杆,吩咐了警兵们下细地警惕着之后,他们出去了,没有给玛丽·安东尼特说一句话,她也好象没有警觉他们曾经在她跟前走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