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才叙述的事件发生的时候,差不多是午后两点钟。

罗兰在穆里斯房间里徘徊,同时阿吉斯纳在候见室擦他的主人的靴子。为着谈话上的便利,门是打开的,他在那里踱来踱去,罗兰停在门边,向那勤务员谈话:

“你说,阿吉斯纳公民,你的主人早上就出去了吗?”

“啊!我的天,是的。”

“在他通常出去的时候吗?”

“早十分,晚十分我倒弄不清楚。”

“以后你就没有看见过他吗?”

“没有,公民。”

罗兰又走起来,来回三、四转没有说话,跟着又停住了脚:

“他带上剑吗?”罗兰问。

“啊!他上队里去,总是带着剑。”

“你确切知道他是上队里去了吗?”

“至少他对我是这样讲的。”

“那么,我去找他,”罗兰说。“如果我们错过了,你告诉他我来过而且还要转来找他。”

“等一下,”阿吉斯那说。

——

①法国第一共和政府时代的青年游荡者的绰号。

“什么?”

“我听见楼梯上有他的脚步声音。”

“你那样想吗?”

“我敢确定。”

话还没有说完,对着楼梯的门开了,穆里斯走了进来。

罗兰赶快瞟了他一眼,发现他身上并没有奇特的情况。

“嗄!你终于回来了!”罗兰说:“我等了你两点钟了。”

“那才好,”穆里斯微笑地说,“那才好有时间去推敲你的二言诗和四言诗哩。”

“啊!我亲爱的穆里斯,”那位即兴诗人说,“我已经不做诗了。”

“二言诗和四言诗吗?”

“不。”

“呸!那么,世界的末日要到来了?”

“穆里斯,我的朋友,我忧愁。”

“你,会愁吗?”

“我是不幸的。”

“你,会不幸吗?”

“是的,你要我怎样!我懊悔。”

“懊悔吗?”

“唉!我的天,是的,”罗兰说,“你或者她,我的亲爱的,更没有别人。你或者她,你很明白我是不迟疑的;但是,你瞧,亚得米斯绝望了,对于她的朋友。”

“可怜的女孩!”

“因为她把她的住址告诉我的……”

“顶好你该让事情去自然发展。”

“是的,否则这个时候,就是你而不是她被判了死刑。朋友你会开动脑筋。我来是向你请教一件事的!我以为你比我更聪明些。”

“喂,不要紧,还是问吧。”

“呃,你明白吗?可怜的女孩,我想干一下,怎么救教她。如果我能为她打几拳或者挨几拳,会使我感觉快活一些。”

“你疯了,罗兰,”穆里斯把肩头一耸说。

“嘿,如果我向革命法庭去干旋一下呢?”

“太迟了,她已经被判决了。”

“真的,”罗兰说,“眼见这少妇这样毁掉,真是可怕。”

“更可怕的是为着救我把她弄死。但是,总之,罗兰,该使我们安慰的,就是她参与了叛逆的阴谋。”

“呃!我的天,在目下这个时期里,大家或多或少地都不是有过叛逆的阴谋吗?她还不是象大家一样在干,可怜的女人啊!”

“不要太可怜她,朋友,更不要这样高声地去可怜她,”穆里斯说,“因为我们还是牵连在她的案件之内的。相信我吧,我们还没有十分洗净人家控诉的谋叛的污点哩。今天,在区里,我被圣·劳队的步兵队长把我叫做吉伦特党人,我当他的面,给他证明他弄错了人。”

“就是因为那个你才回来得这样晚吗?”

“正是那样。”

“但是为什么不通知我呢?”

“因为遇着这样的事情,你是沉不住气的,这些事须得立刻解决,以免传扬出去。子是我们两方都请了在场的人。”

“那混蛋把你叫做吉伦特党人吗?你,穆里斯,这样纯洁的?……”

“呃!我的天!这就给你证明,我亲爱的,还有类似的事件要来,我们已经失了人望,你明白,罗兰,在我们生活的日子里,失掉人望的意义,那就是被人怀疑。”

“我很明白,”罗兰说,“那个字会使最有勇气的人发抖。有什么要紧……让可怜的爱罗伊斯上断头台,而我没有得着她的饶恕,我想到总是难过。”

“那么,你要怎样吗?”

“我要你留在家里,穆里斯,你对于她没有丝毫可以抱歉的。我呢,你看,就不同了,既然我对她是无能为力,我要到她的路上去,穆里斯朋友,你明白,期待她向我伸手……”

“那么,我陪你去吧。”穆里斯说。

“不可以,朋友,想想看:你是市府的职员,区里的书记,你是案件中人,我呢,不过是你的辩护人,大家以为你是有罪的,留在家里,我呢,是两样的,没有丝毫危险,我一个人去。”

罗兰所说的是那样的正确,没有什么可以反驳他的。如果在上断头台的道路上,穆里斯给提松的女儿作了一个手势,被人发见,便会把他当做是她的同谋。

“去吧,”穆里斯说,“但是要谨慎啊。”

罗兰微笑,握了穆里斯的手,走了。

穆里斯打开窗子,送给他一个凄愁的告别手势。但是,罗兰转过街角以前,穆里斯不只一次到窗边来看他的朋友,好象被一种同情的磁力所吸引,每一次罗兰也含笑地回头来看穆里斯。

最后,当罗兰在堤上转角的地方消逝了的时候,穆里斯才关上窗子,躺到椅子上去,坠落在一种呆木的状态当中,对于坚强和神经质的性格而言,这是大祸的预兆,好象狂风暴雨以前的沉静一般。

他从这种幻梦或者说睡眠的状态里,被他的勤务员惊醒转来,他才从外面,办了差事回来,带着仆人常有的受了刺激的、紧张的情态,想要向他的主人报告他适才探听得的消息。

可是,他看见穆里斯心中有事,他不敢去打搅他,只好无缘无故地,而却是不停息地在他面前走来走去。

“什么事?”穆里斯不经意地问:“如果你有事要告诉我,讲吧。”

“啊!公民,又是一件惊人的阴谋,啊唷!”

穆里斯耸了一下肩膀。

“一件使人毛发竖起来的阴谋,”阿吉斯纳继续说。

“真的!”穆里斯回答,带着习惯了那时代每天会发生三十桩阴谋的神气。

“是的,公民,”阿吉斯纳说:“你看,那真叫人发抖呀!只要想到,就会使好爱国者的血变冷。”

“让我们听听这阴谋吧!”穆里斯说。

“奥国女人几乎逃跑了。”

“呸!”穆里斯说,开始真的注意起来。

“好象,”阿吉斯纳说,“卡贝寡妇和今天要推上断头台的提松女儿是有联络的。”

“王后怎么会同那女孩有关系呢?”穆里斯问,感觉自己额上有汗冒了出来。

“由于一朵康乃馨。你想象吧,公民,他们把逃走的计划从一朵康乃馨里传达给她。”

“一朵康乃馨里面……哪一个干的?”

“什么骑士……等等……这却是一个很驰名的名字……但是,我,我忘记了这一切……什么堡寨骑士……我真呆!现在已经没有堡寨了……什么屋骑士……”

“红屋骑士?”

“就是那个。”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吗?我告诉你他们发现一个盖子,一个地道,还有马车。”

“不,你还没有说到本题。”

“呃,那么我就告诉你吧。”

“嘿,如果把它当做是一个故事,那倒是很有趣的故事呀。”

“不,公民,那不是一个故事,绝不是的,证据是,我从看门的公民那里听来的。贵族们掘了一个地道,这地道从哥德芮街开始,一直通到蒲吕穆女公民的饮食店的地窖里,差不多她也被牵涉到那阴谋里去,那蒲吕穆女公民,我想,你该认识她吧?”

“是的,”穆里斯说:“可是还有呢?”

“呃,卡贝寡妇就打算从那条地道逃跑。她已经把一只脚放在那阶梯上,呵!就是西蒙公民拉住了她的衣裳。嗨,城里敲了总动员鼓,区里在叫集合;你听见鼓声吗?据说普鲁士兵队到了达马丹①,他们把前哨队都放到边界上来了。”

在这一番真和假,可能和可笑的混淆不清的语言里,穆里斯差不多捉住了线索。大家都听到他从那不幸的卖花女手里买来的,在他眼前送给王后的那一朵康乃馨。这朵花里面包含刚才破

——

①达马丹:法国穆省的一个城镇。

获的阴谋诡计,如象阿吉斯纳所带来的或真或假的详细情节。

那时候鼓声挨近,穆里斯听到街上的叫声:

“西蒙公民在丹普尔识破的大阴谋!想劫走卡贝寡妇的大阴谋,在丹普尔发现了!”

“是的,是的,”穆里斯说,“这正是我所想的。这一切里面必会有一些真实。罗兰在群众骚动里,也许会向那女孩伸出手去,被撕成粉碎的……”

穆里斯带上帽子,系上佩剑和腰带,两步便跳到街上去了。

“他在哪里?”穆里斯问,“无疑是在到公西尔惹的路上。”

他冲向堤岸走去。

到了麦几塞芮岸边,他的眼睛接触的无非是枪和刺刀高高矗立在人群头上。他在人群里看出国防军的服装,和大家的敌忾行动。他愁闷地挤进塞纳河边的人群里去。

这个国防军,被马赛的队伍围住的,正是罗兰,罗兰面色灰白,双唇紧闭,眼光凶狞,右手放在剑把上,正准备着去保卫自己的生命而战斗一番。

离开罗兰两步就是西蒙。西蒙在可怕的狞笑里,向马赛的队伍和群众指着罗兰说:

“瞧,瞧!你们看那个人,就是昨天我叫人把他象贵族那样从丹普尔赶出去的;他就是促成藉康乃馨通信的一个人。他是要从这里经过的提松女儿的同谋人,呃,你看见他吗?他还在岸上安闲地散步,可是他的同谋人快要上断头台了;也许她还不只是他的同谋人,而且是他的情妇,他到这里来,不是向她告别,便是想要救她。”

罗兰不能再听下去了。他把他的剑抽出鞘来了。

正在这个时候,人群里冲出一个人来,他的宽大的肩膀撞倒三、四个想加入来表演的旁观者。

“高兴吧,西蒙,”穆里斯叫道。“无疑你会失望,你想我没有和我的朋友在一道,你好夸张地控诉一番,控告吧,西蒙,控告,我在这里。”

“我的天,是的,”西蒙带着他丑恶的讥笑说,“你来得正好。这一个就是标致的穆里斯·林德,他和提松的女儿同时被控,因为他有钱,所以他逃掉了。”

“拉上灯杆!把他吊起来!”马赛兵士叫道。

“来,试一下吧,”穆里斯说。

他向前纵了一步,好象为着试一试剑,在一个最热烈的想砍杀的人的额上划了一下,血立刻把他弄瞎了眼。

“捉凶手!”那人叫道。

马赛兵把枪端平,举起斧子,上了子弹,群众被骇散了,这两个朋友单独留在那里,暴露着,成了一切攻击的两个目标。

他们带着一个最后而崇高的微笑,互相瞧着,准备着在这威胁他们的钢铁和火焰的漩涡里被屠杀掉,忽然间他们靠着的房子的门开了,一群服装整齐、大家把他们叫做“香狸”的年青人,个个手中执剑,带上挂着一对手枪,向马赛兵冲过去,开始一场可怕的混战。

“乌拉!”罗兰和穆里斯齐声叫道,他们被这个救援鼓舞了,却没有想到和这些新来的人在一边作战,更会增加西蒙控告的理由。“乌拉!”

但是,如果他们没有想到自己须要逃走,另外一个人却为他们想到了。一个矮子,蓝眼,二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挥着一把工兵的剑,既纯熟而又很勇猛,可是他那女性般的手好象举不起那把剑的样子,他看见穆里斯和罗兰不从故意为他们打开的门逃走,而在一道战斗起来,他转身对他们悄悄地说:

“快从这道门逃走吧,我们到这里来干的和你们没有关系,你们不要无谓地受了连累。”

跟着,他看见这两个朋友还在迟疑,他向穆里斯叫道:

“退吧!爱国者不要和我们在一起;市府队员林德,我们是贵族呀。”

听着这个名称,和这个人说出这句话的勇敢,群众都高叫起来,因为贵族这个阶级是已经该处死的,他还敢说出他自己的身份来。

但是这位金栗色头发的少年和他的三、四个朋友,对于这叫声一点也不害怕,把穆里斯和罗兰推进巷子里去,再把那道门闭上,跟着他们转身参加到那人群里去,因死囚车快来,人群越是密集了。

穆里斯和罗兰那样神秘地得了救,惊奇而惶惑地彼此瞧着。

这一条出路象是特别安排好的,他们进了一所院子,在院子背后他们寻着一个秘密的小门,可以通到圣·日耳曼·罗克若瓦街去。

那时候一队宪兵冲上了商惹桥,不久就经过了堤岸,虽然是两个朋友在横街里,有一会还听得见激烈战斗的声音。

宪兵们护卫着载着可怜的爱罗伊斯到断头台去的囚车。

“疾驰!”一个声音叫道:“疾驰吧!”

死囚车急驰而去。罗兰远远望见那不幸的少女站在车里,唇上含笑,眼光矜骄。但是他不能够和她交换一个手势;他在呼叫着的人群的漩涡里,她没有看见他。

“杀掉,贵族!杀掉!”

叫声远了,低沉了,囚车已到了杜以列芮了。

在那个时候,穆里斯和罗兰走出来的那扇小门又打开了,三、四个香狸,衣服破碎,周身是血,从那里跑了过来。也许这是那一小队里仅存的几个人吧。

最后出来的是那个金栗色头发的少年人。

“啊唷!”他说,“这件事真该诅咒!”

他把他砍缺口染满血的剑扔掉,冲向浣妇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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