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警卫出去唤他的同事,叫他们来读下班的警卫所留下的记录。

王后和她的姑子与她的女儿独自留在那里。

三个人互相瞧着。

公主投在王后的胳膊里,把她的母亲搂着。

绮丽沙白夫人挨近她的嫂嫂,向她伸出手去。

“让我们向上帝祈祷吧,”王后说,“但是要悄悄地祈祷,免得人怀疑我们在祈祷。”

在灾祸的时代里,祈祷——上帝放在人心里自然的赞扬——在人们的眼里也会引起怀疑,因为祈祷原是希望和感激的表现。可是在她的监视者的眼里,希望或者感激都是使人不安的原因,因为王后只能希望一件事:逃跑!因为王后只能为着一件事感谢上帝:给她逃跑的方法。

这个内心里的祈祷做完以后,三人呆呆地留下,说不出一句话来。

十一点钟响了,终于正午到来。

十二点钟最后一下的铜钟声敲过的时候,兵器钉噹的喧嚣充满了螺旋阶梯,一直响到王后的耳里。

“这是哨兵换班的时候,”她说。“他们要来叫我们了。”

她看见她的姑子和她的女儿面色变成了苍白。

“勇气啊!”她说,自己也灰白了。

“正午了,”下面有人在叫,“叫囚犯们下来。”

“我们来了,先生们,”王后回答道,带着差不多含有抱歉的情绪,朝周围的墙壁、粗糙而简单的家俱瞟了一眼,向这些拘囚的陪伴者用眼光做了一个临别的敬意。

引到走廊去的第一道门打开了。走廊里黑沉沉的,黑暗里三个囚人可以隐藏着她们的情绪。小黑狗在前面跑着,但是,当她们到了第二道门的时候,那就是玛丽·安东尼特转过眼不愿看见的那道门,忠实地畜牲把它的鼻子放在门上的那些大头钉上去,在细小而哀怨几声之后,跟着便是一阵悲哀痛苦绵长的叫号。王后赶快走过,没有气力去唤她的狗,撑着墙壁去支持着自己。

走了几步以后,王后的腿软了,她不能不停下来。她的姑子和她的女儿靠近她去,有一会儿,三个人都没有动,这是一个凄惨的家庭,母亲把她的额头靠在女儿的头顶上。

小黑狗跑来和她在一起。

“呃,”有人叫道,“你究竟下来不下来呀?”

“我们来了,”警卫说,他立在那里,尊重那简单的情况里所表现的极大的痛苦。

“让我们走吧!”王后说。

她走完了阶梯。

当囚人们到了螺旋梯的下面,来到了最后一道门的面前,从这门的下面太阳送进一带金色的光辉,鼓声咚咚在唤起哨兵们的注意,沉重的门绕着它喳喳声的铰链缓缓地开了。

一个女人坐在地上,或者说躺在和这道门相联的一个石柱的角落里。她是提松女人,王后已经二十四小时没有看见她了,她不值班的时候只是在夜晚或者早上看见她,这样整整的一天引起了王后的诧异。

王后看见了阳光、树木、花园,而且在关着花园的栅栏那里,她的贪婪的眼睛去寻找那饮食店的小茅棚,她的朋友无疑正在那里等候着她。提松女人听见这些脚步的声音,抬起头来,王后看见一张苍白而憔悴的面孔,暴露在灰色蓬松的头发下面。

变化是那样的大,使得王后惊异地停住了脚。

带着失去理性的人那样的迟钝,她来跪在门前,阻挡住玛丽·安东尼特的去路。

“你要什么,好女人?”王后问道。

“他说你该饶恕我。”

“他是谁?”王后问。

“穿大衣的人,”提松女人答。

王后惊异地望着绮丽沙白夫人和她的女儿。

“滚开,滚开,”警卫说,“让卡贝寡妇过去;她被批准到花园里去走走。”

“我很知道那个,”老女人说:“就是因为那个,我才在这里等着她;既然他们不许我上去,我又该求她饶恕,所以我只好在这里等她。”

“为什么他们不许你上来呢?”王后问。

提松女人笑了。

“因为他们说我疯了!”她说。

王后瞧瞧她,在她失神的眼睛里,真的看出一种奇特而茫然的、表示丧失了理性的黯淡。

“啊!我的天!”她说,“可怜的女人啊!你撞着了什么事呀?”

“我撞见了……你不知道吗?”那女人说:“但是呃……你很知道,因为就是为了你,她才被判了罪……”

“谁?”

“爱罗伊斯”

“你的女儿吗?”

“是,她……我可怜的女儿呀!”

“判了罪……被谁?怎样的?为什么?”

“因为是从她手上买过来的那一束花……”

“哪一束花?”

“那一束康乃馨……可是她却不是卖花女,”提松女人再说,好象要在她记忆里去寻找什么:“她怎么会去卖一束花呀?”

王后战栗了。一种不可见的线索把这一幕和她现在的情况联系起来,她明白不该在这样无谓的对话里丢掉了时间。

“我的好女人,”她说,“我请求你,让我过去,以后,你再对我讲这些。”

“不,立刻就讲;你该饶恕我,我该帮助你逃走,他才能够救我的女儿。”

王后脸白得象死人一般。

“我的天!”她举眼望天悄悄地说道。

跟着她转身向着警卫:

“先生,”她说,“请你开恩把这女人推开;你看她显然是疯了。”

“嗨,嗨,妈妈,”警卫说,“退下。”

但是提松女人紧紧地靠着墙壁。

“不,”她再说,“她应该饶恕我,他才会救我的女儿。”

“但是他是谁呀?”

“穿大衣的人。”

“嫂嫂,”绮丽沙白夫人说,“对她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吧。”

“啊!我很愿意,”王后说。“真的,我想这是最简捷的办法。”

跟着她转身向那疯女人:

“好女人,你要什么?说吧。”

“我要你饶恕我,饶恕我对你的咒骂,使你受的痛苦,饶恕我对你的控诉,你看见那个穿大衣的人的时候,你命令他救我的女儿,因为他会按你的意思去做的。”

“我不知道你所说的穿大衣的人是谁?”王后回答:“但是,为着使你的良心安舒,要从我得着饶恕,你以为开罪我的地方,啊!从我的内心深处,可怜的女人啊!我十分诚恳地饶恕了你;但愿我所得罪的人也饶恕了我吧!”

“啊!”提松女人以一种不可言传的欢乐的声音叫道,“既然你已经饶恕了我,他就会救我的女儿。你的手,夫人,你的手。”

王后惊异地,莫明其妙地伸出手去,提松女人热烈地握住,放在她的嘴唇上。

这时候,一个卖报人嘶哑的声音在丹普尔街叫响起来。

“请看,”他叫道,“审问和宣判,爱罗伊斯·提松,因叛逆罪,定了死刑!”

这些话一接触到提松女人的耳朵,她的脸就变了,她从跪着的一只脚站立起来,伸出她的胳膊,拦住王后的去路。

“啊!我的天!”王后悄悄说道,那可怕的叫喊她没有听漏一个字。

“判了死刑吗?”那位母亲叫道:“我的女儿被判了?我的爱罗伊斯毁了?他没有救她,也不能救她吗?太晚了吗?啊……”

“可怜的女人,”王后说,“相信吧,我怜悯你。”

“你吗?”她说,她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你,你怜悯我?绝不!绝不会!”

“你错了,我衷心地怜悯你,但是让我走吧。”

“让你走吗!”

提松女人发出一阵狂笑。

“不,不!因为照他的话:如果我得着你饶恕,而且让你逃走,他就会救我的女儿,在那样的情形下我就让你逃走,但是我的女儿既然快要死了,我就不许你逃走。”

“救我,先生们!快来救我,”王后叫道。

“我的天!我的天!你看得很明白,这女人是疯了。”

“不,我没有疯,没有,我了解我说的话,”提松女人叫道。“你们瞧吧,真的,是有一桩阴谋,那是被西蒙发现的,卖那一束花的是我的女儿,我可怜的女儿。她在革命法庭上招认了……一束康乃馨……有纸条在花心里。”

“太太,”王后说,“靠上天的名吧!”

大家又听见那呼叫的声音:

“请看审问和宣判,爱罗伊斯·提松,为了阴谋罪,判了死刑!”

“你听见吗?”那疯人嚎叫,现在她被国防军把她围住。“你听见吗,判了死刑?就是为了你,为了你,他们要杀我的女儿,听见吗,为了你,奥国女人呀!”

“先生们,”王后说,“靠上天的名!如果你们不愿意把这可怜的疯女人给我推开,至少让我转到塔上去。我不能忍受这个女人的咒骂,这样不公平的话,会把我弄死的。”

王后转过头去,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哼,哼,哭吧,假冒伪善的人啊!”疯妇叫道:“你那一束花毁了她……她该早知道:凡是帮助你的人都会这样地死掉。你带来灾祸,奥国女人!他们杀你的朋友、你的丈夫、一切保护你的人;终于杀了我的女儿。什么时候他们才把你杀掉,才不会有人再为你死呀?”

那不幸的女人末后这几句嚎叫里,有十分威胁的恶意。

“不幸的女人啊!”绮丽沙白夫人接口说,“你忘记了你在向王后讲话吗?”

“王后,她?……是王后?”提松女人反复说道,她的疯狂越来越厉害了。“如果她是王后,她就会禁止刽子手杀我的女儿,她就会赦免我可怜的爱罗伊斯……王后能够赦免……来,还我的孩子,我就承认你是王后……否则,你不过是个女人,一个带来灾祸的女人,一个杀人的女人罢了!……”

“啊!可怜吧,太太,”玛丽·安东尼特叫道,“请看我的痛苦,看我的眼泪。”

于是玛丽·安东尼特企图要过去,不单是希望逃走,而且是要避开这可怕的咒骂。

“啊!就不许你过去,”老女人嚎道,“你想逃,维多夫人……我很明白,穿大衣的人告诉了我,你想去加入普鲁士的队伍……但是你逃不掉,”她继续说,并且紧紧抓住王后的袍子。“我阻止你,我!滚蛋,维多夫人!准备战斗,公民们!前进……叫那不洁的血①……”

——

①这是法国国歌《马赛曲》当中的词句。

带着僵硬的胳膊,飘荡在风里的灰色头发,面色发紫,两眼浴血,那不幸的女人撕碎了她紧紧抓住的衣服,倒到地上去了。

失魂丧魄的王后,脱离了这疯妇的纠缠,正要朝花园的方向走去的时候,忽然间一个可怕的叫喊,混淆着狗叫声和奇特的喧嚣声,惊醒了国防军,在这情况下,他们立刻把玛丽·安东尼特围困起来。

“准备战斗!准备战斗!叛变!”一个人在叫,王后辨认出那是西蒙的声音。

这人手中拿着剑,把守在茅屋的门前,小黑狗在他身旁忿怒的吠叫。

“准备战斗,所有的岗哨!”西蒙大叫:“我们遭了叛变,快把奥国女人弄进去。准备战斗!准备战斗!”

一个军官跑过去。西蒙一面对他讲话,一面用冒火的眼睛给他表示在那茅屋里面。军官也叫喊起来。

“准备战斗!”

“小黑狗!小黑狗!”王后向前面跨上几步,唤道。

但是小黑狗不回答她,继续狂吠。

国防军向茅屋冲锋前进,同时市府警卫提住王后、她的姑子和女儿,强迫她们回去,那门立刻就关上了。

“准备作战!”警卫向哨兵叫喊。

大家听见枪筒上弹的声音。

“那里,那里,就在那盖子下面,”西蒙叫道。“我着见那盖子在动,我敢断定。而且奥国女人的狗叫了起来,向那地窖里的叛徒吠叫,这真是一只好小狗,没有去参加他们的阴谋。嘿!瞧,它还在叫。”

真的,小黑狗受了西蒙的叫喊所鼓舞,加倍地叫起来了。

军官抓住那盖子上的铁环。两个最强壮的投弹兵看见他举不起,跑来帮助他,可是也没有成功。

“你看,显然里面有人把盖抓住,”西蒙说,“开火!打穿盖子,朋友们,开火吧!”

“咦!”蒲吕穆太太叫道,“你会打破了我的酒瓶呀。”

“开火,”西蒙再叫,“开火!”

“闭口,你这咆哮的家伙!”军官说。“你们快拿斧头来,砍掉这个盖子。现在把你们的枪预备好。注意!盖子一打开,就向里面开火。”

木板忽然颤动一下,而且响了一声,给国防军说明里面有一种动作。过一会,大家听见地下有一阵喧噪声,好象一扇铁门正在开闭一般。

“拿出勇气来!”军官向跑来的工兵叫道。

斧子砍开木板。二十镗枪从开孔的方向伸了下去,开孔越来越大了。但是从开孔的地方,却没有看见一个人。军官燃了一支火炬,把它扔进地窖去,地窖是空空的。

大家举起盖子来,这一次没有丝毫阻力地打开了。

“跟着我来,”军官叫道,同时勇敢地冲下梯去。

“前进!前进!”国防军跟着他们的军官叫着,冲进去。

“啊!蒲吕穆女人,”西蒙说,“你把你的地窖租给贵族呀!”

墙已经破了。许多脚迹印在湿土上面,一个三呎宽五呎高的通道,好象是战壕里面的通道那样,被人向哥得芮街的方向掘开。

军宫要搜索贵族,即使是在地道里,他向这通道冒险前进,但是还没有走上三、四步,便被一扇铁栅把他阻挡住了。

“停!”他向那些在后面推着他的人说道,“不能再前进了,前面有阻拦。”

“嗨,”市府警卫将囚徒关好以后,跑来探听消息,问道,“出了什么事呀?说吧?”

“天呀!”军官露出头来说:“有人谋叛,贵族们想在王后散步的时候把她劫走,也许她是知情的。”

“有鬼!”那市府的警卫说,“快叫人去找桑特尔公民,并且通知公社。”

“兵士们,”军官说,“留在这地窖里,来的人一概杀掉。”

军官下了这道命令之后,爬上来写他的报告。

“哎!哎!”西蒙一边擦着手、一边叫道。“哎!哎!还有人说我是疯子吗?好黑狗!你才是一个真爱国者,你救了共和国。来,黑狗!来!”

这匪徒拿出温和的眼睛去引诱那可怜的小狗,可是当它挨近他的时候,他踢它一脚,把它踢到二十步以外去了。

“啊!我爱你,小黑狗!”他说:“你把你女主人的头弄掉了。来,小黑狗,来!”

但是这一次小黑狗不听他的话,叫喊着向碉堡的路上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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