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刚才所说的事故发生以后,还有最后的一幕,来完成这个悲剧,它是在这阴暗的变化里发展起来的。
提松女人被刚才所经过的事骇昏了,被陪伴她到审判厅来的人抛弃了,犯罪的总是可厌恶的,即使是无意识的犯罪,母亲牺牲了自己的女儿,纵然是由于过度的爱国热忱,也算是犯了一个大罪,提松女人一动不动地过了好一会,抬起头来,朝她周围迷惘地一望,看见只有她一个人,疯狂地叫了一声,冲出门去。
在门边有几个好奇心特别厉害的人仍然留在那里,他们一看见她就散开去,用手指着,互相说:“你看见那个女人吗?控告自己女儿的就是她。”
提松女人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呼叫,便朝着丹普尔的方向冲去。
但是她走到米舍尔·列·公特街三分之一的地方,一个把面貌藏在他的大衣里面的人挡着了她的去路:
“你满意了,”他对她说,“你杀了你的孩子。”
“杀了我的孩子吗?杀了我的孩子吗?”那可怜的母亲叫道。“没有,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事实是那样的,因为你的女儿已经被抓起来了。”
“他们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到公西尔惹①去了;她从那里再到革命法庭,你知道到那
——
①公西尔惹:巴黎有名的监狱,大革命时是死囚的监狱。
里去的人会有怎样的结局!”
“站开,”提松女人说,“让我走。”
“你往哪里去?”
“到公西尔惹去。”
“你到那里去干什么?”
“再看看她。”
“他们不让你进去。”
“他们会让我睡在门坎上,在那里生活、睡觉。我呆在那里,一直等到她出来,至少我还可以看见她一次。”
“假想有人允许把你的女儿还你呢?”
“你说什么?”
“我问你:假想有人允许把你的女儿还你,你是不是会按照那个人的话去做呢?”
“一切为了我的女儿,一切为了我的爱罗伊斯,”那女人扭着自己的手腕绝望地叫道,“一切,一切,一切!”
“听,”那陌生人说,“上帝在惩罚你。”
“为什么呢?”
“因为你加在另外一位象你这样的母亲身上去的残酷的刑罚。”
“你说的是哪一个?你的意思是什么?”
“你时常残酷地使你的囚犯绝望,现在你已走到绝望里去了,上帝惩罚你,把你那样疼爱的女儿送到死亡里去。”
“你说有一个人可以救我的女儿,这个人在哪里?他要什么?他要求我什么?”
“那个人要你不再迫害王后,要你对她所做的暴行向她请求饶恕,如果你了解她也是一个在受苦、在啼哭、在绝望里的母亲,万一她藉着一个不可能的情况、从上天降下的奇迹,有机会逃走,你不但不阻挡她,而且尽全力去帮助她这样做。”
“听,公民,”提松女人说,“你就是那个人,不是吗?”
“那么?”
“是你允许救我的女儿吗?”
那陌生人不说话了。
“你允许我那件事?你敢担保吗?你敢对我发誓吗?回答呀!”
“听。凡是男人为着救一个女人所能做的,我都要为你的孩子去做。”
“他不能够救她!”提松女人嚎陶大叫道,“他不能够救她!他那样讲是在撒谎。”
“你尽你的力量对王后所做的,我也尽我的力量对你的女儿去做。”
“王后对我有什么关系?一个有女儿的母亲罢了。如果一个颈子要砍断,那是她的,不是她女儿的。但愿别人砍我的颈项,救我的女儿。但愿别人把我送上断头台,不从她的头上扯掉一根头发,我就唱着歌,走上断头台:
“啊!去哟,去哟,去哟,贵族们去做灯笼下哟……”
于是提松女人带着可怕的声调唱了起来;跟着忽然停住不唱,又大笑起来。
那位穿大衣的人对于这疯狂的表现也感觉害怕,向后退了一步。
“啊!你不要那样地离开我,”绝望的提松女人说,并且把他的大衣拉住:“没有人对一位母亲说,‘那样做,我就救你的孩子’,后来又对她说,‘也许’究竟你救她吗?”
“要救。”
“什么时候救?”
“她从公西尔惹被人带上断头台的那一天。”
“为什么要等待?为什么不在今夜晚,今天下午,这个时侯呢?”
“因为我不能够。”
“哈!你看,你看,”提松女人叫道,“你看你不能够,但是,我呢,我却办得到。”
“你能够做什么?”
“我能够如象你所说的迫害那个女囚犯,我能够监视王后,如象你这贵族那样称呼她的!我能够不分昼夜任何时候进监狱里去,而且我要做这一切。至于她要逃走的事,我们等着瞧吧。啊!我们一定会知道的,既然你不愿意救我的女儿,我们且看她能不能够逃掉,哼!她!一个头换一个头,你愿意吗?维多夫人曾经做过王后,我很明白那个;爱罗伊斯·提松不过是一个贫穷的女子,我也很明白那个;可是在断头台上我们都是平等的。”
“呃,就是那样吧!”穿大衣的人说:“你救她,我就救你的女儿。”
“发誓吧。”
“凭什么?”
“凭你所愿意的。”
“你有女儿吗?”
“没有。”
“那么,”提松女人失望地把胳膊軃下去说,“那么你要凭什么发誓呢?”
“听,我凭上帝发誓。”
“呸!”提松女人回答,“你很知道他们把旧的取消了,新的还没有建立起来。”
“我凭我父亲的坟墓向你发誓。”
“不要凭坟墓发誓,那会带来灾祸的……啊!我的天,我的天!我想到也许三天以后,我也可以凭我女儿的坟墓发誓!我的女儿呀,我可怜的爱罗伊斯呀!”提松女人叫得那样大声,那样响亮,使得几个窗子都打开来了。
另外一个人看见窗子开了,好象从墙上分开,来到先前那一个人的面前。
“对于这个女人简直没有办法。”第一人对第二人说,“她疯了。”
“不,她是母亲,”这个人说。
于是他拖着他的伙伴走了。
提松女人看见他们离开,好象再醒转过来。
“你往哪里去?”她叫道,“你去救爱罗伊斯吗?那么,等着我,我同你一道去。等着我,嗯,等着我呀!”
于是那可怜的母亲嚎叫地追赶他,但是到了第一个转角的地方,她看不见了他们。她不知道转哪一个弯,踌躇地站在那里,向四面张望,看见她孤单地留在黑夜和静寂死亡的双重象征里,她发出一声悲痛的呼号,跌在街道上失去了知觉。
十点钟响了。
正当这时候在丹普尔大钟上敲响的时候,王后坐在我们知道的那间屋子里,一盏冒烟的灯旁边,两侧是她的小姑和她的女儿,公主假装在抱吻王后,遮住了市府人员的视线,王后在念一张小小的信,写在一张人们所能找着的最薄的纸上,上面的字迹的纤细,使得哭泣坏了的眼睛很难辨认清楚。
这封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明天星期二,要求到花园去,没有任何困难,他们会应允你的,因为这是一经请求,便可得着的。在花园里绕上三、四个圈子之后,假装疲倦了,走进饮食店去,请求蒲吕穆女人许可到她家里去坐坐,在那里过一会,假装病得更加厉害,昏迷倒地。那时便有人开了门,便有人来救你,你须和绮丽沙白夫人与公主在一道。转眼地窖的洞口打开;你赶快同你的小姑和你的女儿投进这洞口里去,你们三人便都得救了。
“我的天!”公主说道,“我们的悲运是不是快结束了呀?”
“也许这封信是一个害人的诡计?”绮丽沙白夫人说。
“不是,不是,”王后说:“这些字迹常给我暗示有一位神秘的但是很勇敢、很忠实的朋友在我附近。”
“这是骑士写的吗?”公主问。
“他本人写的,”王后回答。
绮丽沙白夫人合住了双手。
“让我们每一个人悄悄地念一遍,”王后说,“这样,如果我们当中有一个忘记了,另外一个还记得起来。”
于是三个人都闭眼睛念过了;她们读完了以后,听见她们的房门绕着它的铰链开了。两位公主转过身去:只有王后保持她原来的姿势,由于一个差不多不警觉的动作,她把那张纸条放在头发里,溜到她的头巾里面去了。
开门的是一个市卫队的队员。
“你要什么,先生,”绮丽沙白夫人和公主一齐问道。
“哼!”那队员说,“我看你们今夜晚睡得很迟……”
“是不是,”王后带着她素常的尊严,转身说,“是不是公社有新的命令,规定我上床的时间呀?”
“没有,女公民,”那队员说:“如果需要的话,那是会规定的。”
“在这期间,先生,”玛丽·安东尼特说,“请尊重,我不是说王后的,而是一个女人的寝室。”
“真的,”那队员抱怨道,“这些贵族总是带着了不起的神情在讲话。”
这种盛极一时的骄傲和尊严,经过三年来的患难,已经平和得多了,那队员终于被这态度所屈服,退了出去。
过一会灯吹熄了,按照习惯,这三个女人在黑暗里脱了衣服,利用黑暗作为她们的羞耻的帷幕。
第二天早上九点钟,王后关在她的床帐里,再念了前夜那封书信,免得把那里面所说的方法弄差错了一点儿,然后把那字条撕碎,成了差不多看不见的小块,在帐子里穿好衣服,唤醒她的姑子,再到她的女儿的房间里去。
过一会,她出去,唤值卫的兵士。
“你要什么,女公民?”一个兵士出现在门边问道,另外一个却不愿意打断他的早餐去应答王后的呼唤。
“先生,”玛丽·安东尼特说,“我才从我的女儿的房间出来,可怜的孩子真的病得很厉害。她的腿肿胀而且疼痛,这是因为缺少走动的原故。可是,先生,你是知道的,那是我使得她这样不活动的,原来我是被允许到花园里去走走的,但是,因为那样做须得经过我丈夫生前所住的房间的门口,一经过那道门,我便心灰意冷,无力走下去,所以我再爬上去,只在阳台上走走便了。现在这样的散步对于我可怜的孩子的健康是不够了。所以我请求你,兵士公民,用我的名义,向桑特尔将军要求行使他曾经给我的这个自由,我是很感激你去报告他的。”
王后说这些话,声音是既温和而又尊贵,她用心去避免一切足以损害这位共和党人的情绪的字句,使得这位听话的人,进来的时候,象他大多数同事那样,本是戴着帽子的,渐渐地把他的红帽举在他的头上,当她说完的时候,他向她敬礼,说道:
“放心,夫人,我们将向将军公民代你请求你想得到的许可。”
跟着他退出去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屈服于礼节而不是屈服于软弱:
“应该的,”他重复的说,“总之,是应该的。”
“什么是应该的呀?”另外一个兵士问道。
“这女人要把她生病的女儿弄出去走走。”
“还有?……她请求什么?”
“她请求下去,在花园里走一个钟头。”
“呸!”另外一个兵士说,“叫她请求从丹普尔步行到革命广场①,那就会使她走够了。”
王后听见这句话面色变成灰的;但是这句话更使她鼓起她的勇气,去干那正预备中的大事。
那兵士吃完早餐走下楼去。王后在她这一面,请求到她的女
——
①革命广场:就是今天巴黎的谐和广场,革命时期行刑的地方。
儿的房间里去吃早饭,也得着了允许。
公主为着要证实自己果真是病了这句话,仍然躺在床上,绮丽沙白夫人和王后留在她的床边。
十一点钟,桑特尔来了。如象往常一样,他到来的时候,士兵击鼓示敬,新联队和来接班的新职员走了进来。
当桑特尔检阅了出去的联队和进来的联队时,他骑着他笨重矮胖的马在院子里巡视一遍,他停下来一会儿。就是这个时候,要向他讲话的人对他陈说、控诉或者请求。
那位市府的兵士利用这个消息,靠近他身边去。
“你要什么?”桑特尔忽然问他道。
“公民,”那兵士说,“我代王后向你说一件事……”
“那是什么意思,王后?”桑特尔问道。
“啊!真的,”那兵士说,诧异他自己被拖走了。“真的,我讲的什么?我疯了吗?我代维多夫人来向你说……”
“这才对了,”桑特尔说,“这样我才懂得了。呃,你要对我说什么?喂。”
“我得告诉你小卡贝病了,好象是因为缺少空气和运动。”
“呃,这也应当责备国家吗?国家原本许可他们到花园里走动的,她拒绝了,再见!”
“就是那样,现在她懊悔了,她请求你允许她下来。”
“那并没有困难。你们这些人听吧,”桑特尔向整个联队说,“卡贝寡妇要到花园里来走走。这件事是国家允许过她的;但是注意啊,不要让她跳过墙去逃跑,如果真的这样,我把你们的头一齐砍了。”
一阵哄堂大笑欢迎着将军公民这番开玩笑的谈话。
“现在你们既然得着了命令,”桑特尔说,“再见吧。我要向公社去。罗兰和巴巴鲁①好象是被放在一道去了,应该给他们办一张护照,送他们到另外一个世界去吧。”
这个消息使得将军公民那样的高兴。
桑特尔驰马走了。
下班的联队也跟随着他出去了。
最后,市府的警卫也交卸给新来的人,他们就是曾经接受过桑特尔许可王后到院里去散步的命令的。
一位市府的警卫上楼去,走到玛丽·安东尼特的身旁,告诉她说将军已经准许了她的请求。
“啊!”她望着窗外的天空,想道,“主啊,你的忿怒平息了吗?你的可怕的裁判不再加在我们的身上了吗?”
“谢谢,先生,”她再带着迷人的微笑对那个警卫说,这种微笑曾经毁了巴拿夫②并且使许多人发了狂的,“谢谢!”
跟着,她转身向着那围着她跳跃、站立着用后腿走动的小狗,这畜牲从它女主人的顾盼里,好象是了解有什么非常的事就要到来。
“嗨,小黑狗,”她说,“我们要去散步哩。”
小狗欢笑得又叫又跳,仔细瞧了那警卫一会儿,无疑是明白了使它的女主人欢喜的消息是他带来的,它爬着挨进他去,摇摆它丝绸般的长尾,冒险去亲热他。
这个人对于王后的祈求,也许是没有知觉的,可是对于小狗的亲热,却很受了感动。
“只是为了这个小小的畜牲,卡贝女公民,你也该时常出去
——
①罗兰(1734—1793):吉伦特党的同情者,他的夫人上断头台时,他自杀。
巴巴鲁(1767—1794):吉伦特党人,被杀于波尔多。
②巴拿夫(1761—1793):宪法会议的演说家,被处死于断头台。
的,”他说,“根据人道主义,我们应该照顾一切畜牲的。”
“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出去,先生?”王后问道。“你不觉得太阳对我们是有益的吗?”
“你要出去的时候就出去吧,”那警卫说,“并没有特别的规定什么时候。但是,如果你愿意正午出去,因为那是换班的时候,也许塔里也少一些骚动。”
“那么,就是正午吧,”王后一边说,一边把手压在心上,抑制着它的跳跃。
于是她望着这个没有象他的同事那样凶狠的人,因为他对于他的囚人的恩怨,也许会在和阴谋劫狱的人的战斗里,丧掉了生命。
就在这一阵同情快把女人的心弄软了的时候,王后的精神忽然觉醒过来。她想到八月十日的事变,她的朋友的尸体横倒在宫里的地毯上,她又想到九月二日朗巴年公主①的头吊在她的窗前的一个枪杆上,她更想到一月廿一日她的丈夫死在断头台上的时候,震天的鼓声阻住了他的声音;最后,她想到她的儿子,她在她的房间里不只一次听见那可怜的孩子痛苦的号泣,她却不能去救他,她想到这里,心便硬了。
“啊唷!”她悄悄地说,“灾祸好象古代毒蛇的血,它会培养出新的灾祸来啊!”
——
①朗巴年公主(1749—1792):玛丽·安东尼特的忠实朋友,九月事变的牺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