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朗在盛装之下,穆里斯看去就成了一个奇特的人物。
最考究的纨绔子弟也不会在他领带的结子上,靴子的折皱,内衣上的清洁,找出一点可以指责的地方。
但是,应该承认头发和眼镜总是和往常的一样。
穆里斯好象是被让维也芙的誓言所说服了,第一次用另外一种眼光去看他的头发和他的眼镜。
“见鬼,”穆里斯上前迎着他的时候想道,“高尚的穆朗公民啊,如果现在我还嫉妒你,才见鬼哩!如果你愿意,每天穿上你的星期日的鸽颈衣,每个星期天穿上一件金丝织的衣服。从今天起我既然只看你的头发和你的眼镜,就不再控诉你会爱让维也芙了。”
在这样的考虑以后,我们明白他给穆朗公民的握手比较往常是怎样的坦爽而诚挚。
和往常不同,这次的午餐是小型的。窄小的桌上仅摆了三份杯盘。穆里斯明白在桌子下面他可以碰着让维也芙的脚,脚可以协助手势去表达说不出的情话。
大家坐下,穆里斯侧身去看让维也芙,她坐在阳光和他当中,她的黝黑的头发带着蓝色的反光,好象乌鸦的翅膀,她的容颜在发光,她的眼睛带着爱情的润泽。
穆里斯探寻而且碰着让维也芙的脚。在第一次接触着的时候,他在她的面孔上寻找反映,他看见她脸上红了又白,但是那只小脚仍然安静地留在桌下,在他的两只脚当中呆着。
穆朗着上他的鸽颈衣,好象重新拿出他节日的精神,这精神是穆里斯有时看见表现在这奇特的人的嘴唇边,而且时常伴着眼睛里的火焰,如果那火焰不被那青色眼镜所扑灭的话。
他说出千百种的疯话,绝没有发笑;真的,他的滑稽的力量就在这一点,而且他的机智迷人的地方正是他从容不迫的严肃态度。这个商人为着各种皮货,从豹皮以至兔皮,旅行过很多的地方;这个染红了胳臂的化学家,象赫若多特①那样认识埃及,象勒瓦扬②那样认识非洲,象一位香狸③那样认识歌舞剧院和女人的化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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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赫若多特:古代历史学家。
②勒瓦扬(1753—1824):法国旅行家,生物学家。
③即法国革命时浓装艳饰,身上洒满了香水的资产阶级青年的绰号。
“啊唷!穆朗公民,”穆里斯说,“你不但是一个智者而且是一个学者。”
“啊!我看得多,特别是念得多,”穆朗说:“为着将来找了钱的时候,过一些优裕的生活。是时候了,穆里斯公民,现在是时候了!”
“呸!”穆里斯说,“你象老人在讲话,你究竟有多少年岁?”
穆朗惊诧这个问得那样自然的问题,转过身去。
“我有三十八岁,”他说,“呃!这就是象你说的学者,未老先衰了。”
让维也芙开怀大笑,穆里斯和声狂笑,穆朗只微微地笑了一下。
“那么你旅行过很多的地方了?”穆里斯问,把让维也芙不警觉要逃走的脚夹紧在自己的一双脚里。
“我少年时光的一半,”穆朗回答,“都在外国过去。”
“看得多!原谅,我该说观察得多,”穆里斯说:“因为象你这样的人,不会只看而不观察的。”
“我的天,是的,看得多,”穆朗说:“差不多可以说我一切都看过了。”
“一切,公民,这真算很多,”穆里斯含笑说,“如果你想一想……”
“嗳!是的,你说得对。有两件东西我从来没有看过。真的,在我们这个时代,这两件东西是越来越稀少了。”
“那是什么呀?”穆里斯问。
“第一件,”穆朗严肃地回答,“那是神。”
“哈!”穆里斯说,“没有神,穆朗公民,我可以使你看一位女神。”
“怎么?”让维也芙插嘴说。
“是的,新近创造的女神:理性女神。我有一个朋友,你有时听我谈到过他,我那亲爱的好罗兰,他有一颗黄金的心,只有一个缺点,便是爱乱凑诗句来开玩笑。”
“怎样呢?”
“呃,他才献给巴黎城一位理性女神,这是完全合格的人选。她是阿德米斯女公民,过去是歌剧院的舞女,现在是马丁街香粉店的女雇员。她一经确定当选做女神的时候,我就把她介绍给你。”
穆朗郑重地向穆里斯点头道谢,继续说:
“另外一个便是国王。”
“啊!那个,却更难了,”让维也芙努力强勉微笑地说:“现在已经没有国王了。”
“你该看见最后那一个,”穆里斯说,“那才算是聪明。”
“所以,”穆朗说,“我对于加冕的额头,没有丝毫意念,那一定是很愁苦的景象吧?”
“真的是很愁苦,”穆里斯说,“我可以回答你,差不多每一个月我都要看一次的。”
“看一次加冕的额头吗?”让维也芙问道。
“至少是,”穆里斯说,“那曾经戴过沉重而且痛苦的冠冕的头。”
“嘿!是的,女王,”穆朗说。“你说得对,穆里斯先生,那该是一个凄惨的景象……”
“她仍然是象人们说的那样的美丽,那样的骄傲吗?”让维也芙问。
“你从来没有看过她吗,夫人?”惊诧的穆里斯在他的轮次问。
“我吗?从来没有!……”那少妇赶快答道。
“真的,”穆里斯说,“奇怪!”
“为什么奇怪呢?”让维也芙说。“一直到九十一年我们都住在外省;自从九十一年以来我们就住在老圣扎克街,那里很象外省,只是从来不见阳光,少空气,少鲜花罢了。你知道我的生活,穆里斯公民,时常是这样的,你想我怎样会看过王后呢?绝没有那样的机会落到我的面前。”
“我不相信你要利用不幸可能要摆在你面前的那个机会。”穆里斯说。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让维也芙问道。
“穆里斯公民,”穆朗再说,“暗示着那一件已经不是秘密的事。”
“哪一件呀?”让维也芙问。
“他是说玛丽·安东尼特可能的判决,她将被推上处死她丈夫的断头台去。公民的意思是说,你不会利用那个机会,在她从丹普尔出来、走到革命广场去那个机会,你去看她的。”
“啊!一定,不,”让维也芙听着穆朗带着冰一般的冷静所说的话,叫道。
“那么,你该放弃你的希望,”那镇静的化学家继续说:“既然那奥国女人是严密的被看管着,共和政府是一位女仙,她有权力能够把她不许见的人藏起来。”
“我承认,”让维也芙说,“我却很想看看那个可怜的女人。”
“嘿,”热切想满足让维也芙一切希望的穆里斯说,“你真的有那个愿望吗?那么,你表示一下,我赞成穆朗公民的话,共和政府是一位女仙;但是我呢,市府的军官,可以做一个魔法饰呀。”
“你能够使我看见王后,先生,是你吗?”让维也芙叫道。
“不错,我一定能够。”
“怎么样呢?”穆朗问,和让维也芙迅速交换了一个眼光,那少年并没有觉察。
“再没有更简单的了,”穆里斯说,“市府人员当中自然有遭人怀疑的。可是我呢,我对于维护自由的忠诚久经考脸,不是属于那样的人。并且谁要进丹普尔去,须得市府兵士和那里的警卫长联合的许可。可是那天的警卫长恰恰是我的朋友罗兰,我看他将来一定会代替桑特尔将军,且看他值卫三个月以来,已由连长升到上尉。喂,我值卫那一天,即是下星期四,到丹普尔来找我吧。”
“嘿,”穆朗说,“你该满意了吧。你瞧那件事就可以办到了。”
“啊!不,不,”让维也芙说,“我不愿意。”
“为什么呀?”穆里斯叫道,他只觉得丹普尔的参观又使他整天可以看见让维也芙,那一天他原本没有那个幸福的。
“因为,”让维也芙说,“这也许会使你,亲爱的穆里斯,又尴尬,又困难,万一因为满足我的妄想,使你这个做朋友的碰见什么忧患,我才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哩。”
“这才算是一句聪明的话嘛,让维也芙,”穆朗说,“相信我吧,今天不信任是很普遍的,最好的爱国者也遭人怀疑;放弃这个打算,正如你自己说的,那不过是你的好奇心的妄想罢了。”
“别人会说你在嫉妒,穆朗,因为你自己既没有看过国王,也没有看过王后,你便不让别人去看。喂,不要争论吧,你也加入吧。”
“我吗?天呀,不,”
“这不是迪克斯麦尔女公民要去丹普尔,而是我邀请她和你来排遣一位可怜的囚人。因为那大门一经在我背后关上,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我也和国王、王子一样是一个囚人。”
穆朗的两只脚压住让维也芙的一只脚,“来吧”,他说,“我请求你们。”
“嘿,穆朗,”让维也芙说,“陪我去吧。”
“又要白费一天的功夫,”穆朗说,“那会把我从商业退休的日子延迟了一天。”
“那么,我就不去了,”让维也芙说。
“为什么呢?”穆朗问。
“唉!我的天,很简单,”让维也芙说,“既然我不能找我的丈夫来陪伴我,如果你这位理智的、三十八岁的男人,又不来陪伴我,我就没有勇气一个人去和那些炮兵、掷弹兵、步兵们打交道,说要会一位比我只年长三、四岁的市府的人员。”
“那么,”穆朗说,“既然你觉得我去是必需的,女公民……”
“呃,来吧,多才多艺的公民,多情的公民,象一般人那样干一下吧,”穆里斯说,“为你的朋友的妻子牺牲半天的功夫吧。”
“就这样吧!”穆朗说。
“现在,”穆里斯再说,“我只要求你们一件事:谨慎。参观丹普尔总是遭人怀疑的事;在参观时如果发生意外的事故,可能把我们一齐送上断头台去。雅各宾党人不是好开玩笑的,嘻!你看他们怎样对待吉伦特党人呀。”
“哼!”穆朗说,“穆里斯公民说的话是值得考虑的,要我那样离开业务,我才不愿意哩。”
“你没有听见吗,”让维也芙含笑说,“公民说我们一齐
去。”
“呃,一齐去。”
“是的,无疑,”穆朗说,“我高兴加入在你们这欢乐的伴侣里;宁肯生活在美丽多情的人们中,不愿意死掉。”
“呀!我怎么会有那鬼怪的思想,”穆里斯问他自己,“相信这个人会恋爱让维也芙呢?”
“那么,约定了,”让维也芙说:“穆朗,我在对你讲话,你这个心不在焉的幻想家,下星期四是约好的日子,你不要在星期三夜晚开始新的化学实验,把你拉住二十四个钟头,有时你总是那样的。”
“放心吧,”穆朗说:“可是从现在到那个时候你须得时常提醒我呀。”
让维也芙从桌边站了起来,穆里斯仿效她,穆朗也那样做,他正要跟着他们走去,忽然一个工人给化学家带来一只小玻璃瓶,那里面的液体吸引住他整个的注意。
“赶快吧,”穆里斯挽住让维也芙说。
“啊!安静吧,”她说,“这至少会占去他整整一个钟头。”
那少妇于是把手递给他,穆里斯温柔地握住。她对于这样的利用他,感到内疚,她便把幸福给他,来赔偿自己的内疚。
“你看见吗,”她经过花园的时候,给穆里斯指着陈在檀木箱里放到外边空气里去要想重新救活的康乃馨花,说,“我的花儿死了。”
“谁人杀死了它们?你的疏忽,”穆里斯说。“可怜的康乃馨啊!”
“那不是我的疏忽,朋友,而是你的遗弃。”
“可是它们只需要很少的东西,让维也芙,一点儿水,就够了;我不在这里的时候你是有足够的时间的啊。”
“呃!”让维也芙说,“如果花能够受泪的灌溉,这些你叫做可怜的康乃馨,也不会死了。”
穆里斯用胳臂拥抱着她,急迫地把她拖到他的身旁,当她没有时间来防卫自己的时候,他已经把嘴唇放在她半含笑半困倦的眼晴上了。
让维也芙感觉自己不应这样,也只好听他尽情摆布了。
迪克斯麦尔很晚才回家来,当他进来的时候,他看见穆朗,让维也芙和穆里斯在花园里谈论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