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里斯即使长了翅膀,也不能飞得更快了。
街上拥挤,塞满了人,但是穆里斯没有看见他们,只感觉他们阻挡住他的去路。人群中有人说国民议会已经被包围了,人民的尊严被他们的代表们所侵犯,所以他们阻住这些代表们出来。这消息可能是真实的,因为大家听见警报的声音和大炮的雷鸣。
但是警报的声音和大炮的雷鸣,这时候对于穆里斯有什么关系呢?代表们是不是被拘囚起来,对他有什么关系,即使他自己并不受任何的拘束。他向前跑,他只知道向前跑。
他一边跑一边想象让维也芙正在俯瞰花园的小窗上期待着他,好在她所能看见的最远地方,给他送去她最妩媚的微笑。
无疑迪克斯麦尔也知道了他这幸运的重来,他一定向穆里斯伸出他巨大、慷慨、忠实的手,向他致敬。
那一天他爱迪克斯麦尔,他甚至爱穆朗和他的黑头发、绿眼镜,在那下面他一向以为闪灼着一对阴险的眼睛的。
因为他感觉幸福,他爱整个世界,他很想把鲜花簪上每个人的头,使他们象他一样的幸福。
可是,可怜的穆里斯,他却是失望了,正如把希望建筑在意欲和心愿上面的人们,二十次中有十九次都会失望。
穆里斯没有得着他所期待的微笑,远远就望见的欢迎,让维也芙早打定主意只给他一个个冷酷的礼貌,这不过是防御着要来侵略她内心的洪水的一道脆弱的堤防罢了。
她早退守在她楼上的寝室里,等到被呼唤时才下楼来。
啊唷!她也弄错了。
只有迪克斯麦尔才一点也没有错,他隔着铁栏去窥伺穆里斯,带着讥嘲在微笑。
穆朗正在冷淡地染着白猫皮上的小尾,以便做出假冒的黄鼠狼皮。
穆里斯推开通往小径的小门,象往常那样熟悉地走进花园来;象从前那样,那扇门开处带着一种特殊的铃声,表示开门的来人正是穆里斯。
站在闭上了的窗子背后的让维也芙,战栗得不能自持。
她让手中持着的半开的窗帘低垂下去。
穆里斯走进来的第一个感觉是失望的。不但让维也芙不在楼下的窗前等待着他,而且走进了他从前和她告别的客厅,也没有看见她的踪影,他不得不去自通名姓,好象三个星期的分别,他已经成了一个陌生的人。
他的心忧愁了。
穆里斯首先看见的是迪克斯麦尔,他跑来把穆里斯抱在胳臂里,发出快乐的呼叫。
跟着,让维也芙走下楼来。她曾经用漆制的薄片摩擦她的腮庞,以期添上红晕的颜色,可是她还没有走下二十个阶梯,这人为的颜色已经消逝,血液重新流进心内去了。
穆里斯望见在门的阴影后面出现了让维也芙。他含笑地向她迎上去,吻她的手。到那时候他才觉察她是怎样的改变了。
在她这一方面,让维也芙惊诧地注意到穆里斯的消瘦,他的眼光中闪烁着燃烧的光辉。
“你来了,先生?”她对他说,在她的声音里,她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原本打定主意拿出冷淡的声音对他这样说:
“穆里斯公民,日安,为什么你久不上这儿来呀?”
但是那句改变了原意的问话对于穆里斯仍然是冷淡的,可是,那里面含蓄着怎样的情意呀!
迪克斯麦尔打断了这一对情人相互的窥伺,缠绵的默想。他说午餐已经预备好了,因为那时候已经快两点钟了。
穆里斯跨进了餐室,看见他的杯盘已经摆好了。
跟着穆朗公民走了进来,穿着旧日一样的背心、栗色衣服和白色有襟饰的衬衫,仍然带着他那副绿色的眼镜,披着他那蓬松的黑发。穆里斯对于这家伙一样友好,这个人在他的眼底下远远不如前次离开的时候那样可怕。
真的,让维也芙怎么会爱上这小小的化学家呢?把这样狂妄的思想放进脑子里去的人必定是恋爱着迷到疯狂的境界了。
况且,要在这时候来嫉妒也算太不合适。
穆里斯的内衣的袋子里怀着让维也芙的信札。他欢乐的心就在那下面跳跃。
让维也芙恢复了她宁静的情绪,女人的性格,有一种特点,那便是现实常常可以拭掉过去的痕迹和未来的威胁。
感觉幸福的让维也芙,再变成了自主,虽然带着情爱,但却冷静直持,这又是穆里斯所未能领悟到的情节。如果罗兰在他的地位,很容易从巴尼、白丹或让啻·伯尔纳①得着解释。
谈话的题材转到理性女神,吉伦特党人的覆灭和这种把对上天的崇拜让位给女性的新信仰,成了时下的两桩大事。迪克斯麦尔以为如果有人把让维也芙推选为这种崇拜的对象,他是不会不高兴的。穆里斯却取笑这个意念。可是让维也芙却同意她丈夫的看法,穆里斯很惊异地感觉到为什么这种不合理的爱国思想能够使象迪克思麦尔那样的男子,象让维也芙那样诗意的女人会有这种荒谬的见解。
穆朗讲解了一篇关于女人参加政治的理论,从八月十日的女英雄麦芮古尔②谈到吉伦特党的灵魂:罗兰夫人。在谈话里他说了一些攻击“编织妇女③”的话。这番话使得穆里斯微笑。但是穆朗在这番话里对爱国的妇女却做了残酷的讽刺,这些妇女以后被人赐与“断头机上的饕餮”的可怕称号。
“嗄!穆朗公民,”迪克斯麦尔说,“让我们尊崇爱国主义,即使它走错了道路。”
“至于我,”穆里斯说,“我想女人是很能够爱国的,如果她们是不太贵族的。”
——
①他们是法国十八世纪的三位诗人。
②麦芮古尔(1762—1817):参加打破巴士底狱的女英雄。
③这是一七九三年参与法国革命议会的平民妇女的别名。
“你说得很有理,”穆朗说:“我坦白地承认我感觉当女人摹仿男子时,她之可鄙,正如男子侮辱女人时那样的卑劣,纵然那女人是这男子最凶狠的敌人。”
穆朗很自然地把穆里斯引到一个很细致的题目上来。穆里斯点头表示赞可。较量的机会好象在眼前展开。于是迪克斯麦尔得着号令,乘兴进攻,说:
“等一会,等一会,穆朗公民,我希望你把那些国家的女敌人作为例外。”
穆朗的反驳和穆里斯的示意以后,有几秒钟的沉寂。
“不要把一个人当做例外,”他愁闷地说道,“啊唷!那几个作为国家仇敌的女人,据我看来,今天已算是受够了惩罚。”
“你的意思是指着丹普尔监狱里的囚人,那奥国女人,卡贝的妹妹和女儿吗?”迪克斯麦尔说,讲话的神情是那样的回旋,不致引起别人的怀疑。
穆朗期待着那少年人答话的时候,面色变成了灰白,如果有人看见他,会说他的指甲在他的胸前划了一条痕迹,因为那指甲实在深深地抓着。
“正是,”穆里斯说,“我讲的正是她们。”
“怎么?”穆朗带着哽咽的声音说,“别人所说的话是真的吗,穆里斯公民?”
“别人说的什么?”那少年问。
“有时,那些女囚人受虐待,受那些职务是该保护她们的人的虐待。”
“有些人,”穆里斯说,“不配当人这个称号。有些怯懦者,从来没有打过仗,可是习惯要虐待俘虏,来表现自己是得胜者。”
“啊!你不是那样的人,你,穆里斯,我敢断定。”让维也芙叫道。
“夫人,”穆里斯回答,“我,向你说话的我,曾经站在国王快要被斩首的断头台上值卫。我手中执剑,我在那里,要手里的刀不许哪个去救他的人。可是当他走近我的身旁,我不由自主地脱了帽,转身向我手下的人说:
‘公民们,我警告你们,我将拿剑去洞穿第一个侮辱旧日的君王的人。
‘啊!我挑战:敢有声音从我队里出来。当国王从瓦芮伦①转来的时候,贴在巴黎的一万张公告当中的第一张,还是我亲手写的:
‘向国王敬礼的人受鞭打,侮辱他的人受绞杀。’”
“呃,”穆里斯继续说,没有注意到他这番话在这些人当中所产生的可怕效果,“呃,我已经说明我是一位诚实坦白的爱国者,我恨恶国王和王党。呃,我敢说,纵然和我的信念相违背,纵然我以为那奥国女人对法国的灾祸应负大部分的责任,我却不让哪一个,即使是桑特尔本人,在我面前侮辱那个从前的王后。”
“公民,”迪克斯麦尔摇头好象不相信他有这样的大胆,阻止他说,“你知道在我们面前说这些话,是可信靠的吗?”
“在你们面前和在一切人的面前一样,迪克斯麦尔;我再说,她也许和她的丈夫一样,要死在断头台上,我不惧怕女人,我总是尊重比我软弱的人。”
“那王后,”让维也芙胆怯地问,“有时曾经向你,穆里斯先生,表示过她对于这种不常见的关切而生感激吗?”
——
①瓦芮伦:一七九一年六月二十二日路易十六逃亡被挡回巴黎的地方,属麦斯省,离国境不远的地方。
“那女囚人曾经有几次向我谢谢我对她的关切,夫人。”
“那么,她正欢欣地期待着你转去值卫哟?”
“我相信那个。”
“那么,”穆朗说,象女人那样战栗着,“既然你承认别人所不敢承认的,表示你有一颗善良的心,那么,你对孩子也不会虐待?”
“我吗?”穆里斯说,“你去问那个无耻的西蒙,问那在市府人员面前竟敢打小卡贝的西蒙,我的拳头有怎样的重量。”
这句答话在迪克斯麦尔桌边引起了一阵骚动,客人们都恭敬地站了起来。
只有穆里斯是坐着的,没有想到他这番话引起了这种恭敬的激情。
“唉,这是为了什么呀?”他惊异地问。
“我想有人叫我到工厂里去,”迪克斯麦尔回答。
“不是,不是,”让维也芙说,“起初我也这样相信,但是我们弄错了。”
大家重新坐了下来。
“唉!那么是你,穆里斯公民,”穆朗带着战栗的声音说,“就是那位大家时常谈到的,英勇地保护孩子的市政府的职员了?”
“大家时常谈到吗?”穆里斯带着一种差不多是崇高而天真的性格说。
“啊!真是一颗崇高的心。”穆朗一面说,一面离开桌子,为着抑制情绪,退回工厂里去,好象有要紧的工作要他去做一样。
“是的,公民,”迪克斯麦尔回答,“是的,大家都谈到,还可以说一切有真情、有勇气的人虽不认识你,却都在赞扬你。”
“让我们使他不扬名吧,”让维也芙说,“我们给他的光荣将会变成一种很危险的光荣。”
就是这样,在这番奇特的谈话里,每一个人都不自觉地谈到英勇、忠诚和感激。
只是还没有谈到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