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才叙述过的这几幕经过以后的第二天,换句话说,即是在六月一日早上的十点钟,让维也芙坐在窗前她素常的位置;她问自己为什么这三个星期以来,晨曦带来这许多的愁苦,为什么光阴过得这样缓慢,为什么她不再带着热忱,而是带着惊惧去期待着黄昏。

她的夜晚特别愁苦,从前她的夜晚是那样美丽,那些夜晚是带着过去和未来的幸福幻梦度过的。

这时候,她的眼睛忽然落在一个虎斑的和鲜红的康乃馨的花盆上,这是去冬她从穆里斯曾被拘囚的花屋里取出来,要使它们在她房间里开放的。

穆里斯教她怎样在这个檀木花盆里培养这些花朵;只要穆里斯在那里的时候,她总是亲自去灌溉、修剪、包缠,夜晚他来的时候,她总是高兴地向他指出,由于他们友爱的护惜,这些花是在怎样的发育。可是自从穆里斯不来以后,这些可怜的康乃馨失掉了爱护,凄凉的花蕾空空地低着头萎黄了,倒依在栏杆边,凋残无生气了。

让维也芙一接触这个景象,才明白她的愁苦的来由。她对自己说友谊也象花朵,好好的培养,可以开得来心花怒放,可是一且任情或者不幸从根本上破坏了友谊,这朵心上盛开的花,可以立刻萎颓凋谢的。

于是这少妇的心上感到可怕的痛苦,她本想竭力去抑制的情绪,在她思想的深处斗争着,告诉她这情绪只能随她的这颗心一道死去,于是她绝望了,因为她感觉这斗争越来越不可能,她温柔地低下头去,吻着一个凋谢的花蕾,落下泪来。

当她正在擦掉她的眼泪时,她的丈夫跨进她的房里来了。

在迪克斯麦尔这一方面,被自己的心事苦苦地萦扰着,他没有猜到他的妻子正在经过一个痛苦的危机,他也没有注意到那泄漏消息的红色的眼睑。

真的,让维也芙看见她丈夫进来的时候,赶忙站了起来,掉过背去朝着窗子,把脸藏在阴影里。

“怎样?”她说。

“怎样,没有新的消息,不能接近她,不能递东西给她,甚至不能看见她。”

“怎么?”让维也芙叫道,“在巴黎这样的骚乱当中?”

“嗳!正是因为这样的骚乱,使人加倍地防守;他们害怕有人利用普遍的扰乱,在丹普尔去企图一下,正当王后陛下要到平台上去的时候,桑特尔忽然下令不允许王后、绮丽沙白夫人、公主任何一个人出去。”

“可怜的骑士,这真是使他太不快意了?”

“当他看见机会从我们身边逃去,他真是绝望。他面色灰白得那样。我怕泄漏了隐情,赶忙把他带走。”

“可是,”让维也芙怯懦地问:“在丹普尔完全没有你所认识的市府的人员吗?”

“应该有一个,但是他却没有来。”

“哪一个?”

“穆里斯·林德公民,”迪克斯麦尔说,故意努力做出一个淡漠的声调。

“为什么他没有来呢?”让维也芙问,在她这一方面,也故意做了同样的努力。

“他病了。”

“病了,他吗?”

“是的,还很沉重哩。一个爱国的人,象你所认识的那样,可是不得不把班期让给别人。”

“啊!我的天!即使他在那里,让维也芙,”迪克斯麦尔再说,“也还是一样。象我们现在和他这样不融洽,也许他会躲避,甚至连话都不会同我讲的。”

“朋友,我想,”让维也芙说,“你过于夸大了情势的严重性。穆里斯先生也许因为任性不来了,为着些小事故不来看我们了。但绝不会因此成了我们的敌人。冷淡并不造成无礼。他看见你朝他走去的时候,我相信他会向你迎上来的。”

“让维也芙,”迪克斯麦尔说,“为着我们所期待着穆里斯的,不只是浮浅的礼貌,真实而深厚的友谊也是一点不算过份的。这友谊已经破裂了,因此从这方面不能得着什么希望了。”

迪克斯麦尔发出一个深沉的叹息,一向是很安静的面孔忽然愁苦地皱起额头来。

“可是,”让维也芙怯懦地说,“如果你以为穆里斯先生对于你的计划是那样的需要……”

“那即是说,”迪克斯麦尔回答,“没有他的帮助计划就不会成功,因此我感到绝望。”

“嗯,那么,为什么你不向林德公民重新联络一下呢?”

她觉得用他的姓来称呼这位少年,比直呼他的名字要好些,因为声调里不会包涵那样多的温柔成分。

“不,”迪克斯麦尔摇头回答,“不,我已经做了我能够做的了,再进行一下好象是奇特的,而且必定引起他的怀疑。不,你看,让维也芙,在这件事情上我见到的不比你见到的更远,在穆里斯的内心深处有一个伤痕。”

“一个伤痕吗?”让维也芙很感动地问,“嗯!我的天!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讲吧,朋友。”

“我的意思,你也同我一样明白,让维也芙,我们和林德公民破裂的原因,不只是一种任性。”

“那么你以为这破裂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骄傲,也许是吧,”迪克斯麦尔赶忙说道。

“骄傲吗?……”

“是的,他看得起我们,至少这是他的见解,这位巴黎的资产阶级里的人,这位穿袍的没落的贵族,在他的爱国主义的热忱下面,仍然保持他的容易感染的性格。这位共和党人,在他的联队上,俱乐部里,市政府内,他是怎样的有力,反转降格来和硝皮的人讲友谊,他真的看得起我们。也许我们报答他得不够,也许我们忘记了自己的卑微。”

“但是,”让维也芙说,“如果我们报答他得不够,如果我们忘记了自己的卑微,可是据我看你向他做过的,已经算是可以补偿一切了。”

“是的,假使那过错是从我这一方面来的,但是,如果,反过来,过错是从你那方面来的呢?”

“从我吗!朋友,你想我怎么会对穆里斯先生犯了什么过错呢?”让维也芙惊诧地说。

“嘿!谁知道,对于这样性格的人?你不是曾经首先控诉他是任性的吗?哼,我转回到我的第一个意念来,让维也芙,你不给穆里斯写信,你是错了。”

“我错了吗?”让维也芙叫道,“你那样想吗?”

“我不但那样想,”迪克斯麦尔说,“而且在这绝裂的三个星期之内,我还想了很多哩。”

“那么……”让维也芙怯懦地问。

“那么,我认为这样来一下是必需的。”

“啊!”让维也芙叫道,“不,不,迪克斯麦尔,不要强迫我那样做。”

“你知道,让维也芙,我从来没有强迫你过什么,我只请求你罢了。喂,你听见吗?我请求你给穆里斯公民写信。”

“但是……”让维也芙说。

“听,”迪克斯麦尔打断她说:“不是你和穆里斯之间有争吵的严重问题,便是你同他不和好只是因为在耍孩子脾气,因为在我这一方面,他没有埋怨过什么。”

让维也芙一句话也不回答了。

“如果是因为耍孩子脾气而造成这样的不和好,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就算是疯狂,如果还有另外严重的原因,在我们现在的情况下面,你很明白,我们不应当再计较我们的权贵,甚至我们的自尊心。相信我吧,不要把少年人的争吵和庄严的问题,放在一个天平上衡量。控制你自己的感情吧,给穆里斯公民写几个字,他会回来的。”

让维也芙沉思了一会儿。

“但是,”她说,“难道我们就想不出一个没有象这样连累人的方法来,取得你和穆里斯先生之间的谅解吗?”

“连累人,你那样说吗?但是,恰恰相反,据我看,这是一个很自然的方法。”

“不,你这话不是对我说的,朋友。”

“你真很固执,让维也芙。”

“允许我讲吧,至少这是第一次,你才发现我是固执的。”

迪克斯麦尔几分钟以来把手巾放在手里搓揉,现在拿起它来揩擦汗淋淋的额头。

“是的,”他说,“正是因为这样,使我更惊异了。”

“我的天!”让维也芙说,“可能吗,迪克斯麦尔,你一点也不明白我违抗你的原因,你一定要强迫我说出来吗?”

柔弱的、被逼迫到底的她,把头低垂在胸前,把胳臂亸在两旁。

迪克斯麦尔好象对自己在作一番猛烈的挣扎,握住让维也芙的手,强勉她把头抬起来,睁大眼睛,很注意地去瞧她,开口大笑,如果让维也芙那时候没有那样的激动,她一定会觉察这样的笑声是很勉强的。

“我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说:“真的,你说得对。我真是瞎了眼。以你的聪明,以你的教养,我亲爱的让维也芙,你怎么会这样的庸俗,会害怕穆里斯恋爱起你来了?”

让维也芙感觉有一种死尸般的寒冷刺进了她的内心。她的丈夫说到穆里斯对她的恋爱所表现的那种讥笑的口吻把她惊骇呆了,根据她对于这个少年人的认识,她明白这段爱情的猛烈,而且她在自己内心的深处也是参加了这恋爱的,只是除了沉默的懊恼之外,没有明白的向自己承认罢了。她没有力量抬起头来看。她感觉找不出话来回答。

“我猜着了,不是吗?”迪克斯麦尔说,“哎,放心吧,让维也芙,我认识穆里斯,他是一个残暴的共和党人,他心里除了对祖国的爱之外,更没有地位再爱别的什么人了。”

“先生,”让维也芙叫道,“你真的相信你所说的话吗?”

“嗨!无疑,”迪克斯麦尔说:“如果穆里斯真的爱你,他就不但不应该对我失和,而且他还应该加倍地向他要欺骗的人献殷勤,极力巴结呀。如果穆里斯真的爱你,他就不应该这样轻易地放弃了我们家里的朋友这个名义,因为人们在这个名义的掩护之下,是可以做出许多叛逆行为来的。”

“为了荣誉,”让维也芙叫道,“我请求你,请你不要拿这样的事情来开玩笑吧!”

“我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夫人,我只是告诉你穆里斯并不爱你罢了。”

“而我、我呢,”让维也芙羞红了脸说,“我呢,我对你说,你错了。”

“那么,”迪克斯麦尔说,“穆里斯宁肯努力跑开,不愿来欺骗他主人的信任。真可算是一个诚实的人。可是诚实的人是很少的,让维也芙,这样的人跑开了,我们就应该努力把他拉回来。让维也芙,你要写信给穆里斯,不是吗?”

“啊!我的天!”那少妇说。

于是她双手捧起了自己的头;因为她预计在危险的时候所要依靠的人,忽然间遗误了她,不但不支持她,反转驱逼着她。

迪克斯麦尔瞧了她一会儿;跟着勉强地微笑着说:

“呵,亲爱的朋友,”他说,“丢掉妇人的自尊心吧,如果穆里斯再要对你有什么表示,仿照第一次那样,再去笑第二次。我认识你,让维也芙,你有一颗高贵的心,我很信靠你。”

“啊!”让维也芙叫道,感觉站立不稳,一个膝头接触了地,“啊!我的天!当人们不能够信靠自己的时候,还能够信靠别人吗?”

迪克斯麦尔满面灰白,好象周身的血都流到他的心里结成冰块了。

“让维也芙,我错了,使你去受你刚才感到的这些痛苦。我原本应该立刻对你说:让维也芙,我们生活在需要很大的忠诚的时代。让维也芙,我对王后,我们的恩主效忠,不但贡献出我的臂、我的头,而且还有我的幸福,别人把他们的生命给她,我呢,还要冒着我的荣誉的危险;我的荣誉,如果失掉了,不过在那快要吞并法国的痛苦的汪洋大海里,更加上一滴泪水罢了。但是我的荣誉,在象我的让维也芙这样的一位女人庇护之下,不会冒着什么危险的。”

这是第一次迪克斯麦尔表现出整个的自我。

让维也芙抬起头来,把她充满着钦佩的,美丽的眼睛去盯住他,缓缓地站起来,把她的额头递给他去吻。

“你要这样吗?”她说。

迪克斯麦尔做了一个肯定的姿势。

“你讲我写吧。”

于是她握着笔。

“不要这样,”迪克斯麦尔说:“这已经够了,够利用这可敬的少年了。既然因为他要得着让维也芙的一封信,而再同我们和好,这封信便应该是让维也芙的,而不是迪克斯麦尔先生的。”

于是迪克斯麦尔再吻她妻子的额头,谢谢她,走了出去。

跟着让维也芙手战心惊地写道:

穆里斯公民:

你知道我的丈夫是怎样地爱你。三个星期的分离,对我们好象是一个世纪,该可使你忘记了吧?来吧,我们等着你,你的再来对我们将是一个真正的节日。

让维也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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