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里斯不答话,对直走到悬着让维也芙的小像的火炉架那里去:他热烈地吻它,把它压在心上,归还在原来的地方,然后才走出去。
穆里斯莫明奇妙地走回自己的家里来。他经过了整个巴黎,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刚才经过的这些事情,在他面前好象是一场梦,他不能解释他的动作、言语、以及引起他的动作和言语的情绪。有时最澄静、最镇定的心灵,因受幻想的小小的暗示,也会变成凶暴的。
我们曾经说过,穆里斯不是走回来,而是跑回来的。他不需要他的仆僮的帮助便脱了衣服,他的女厨子给他摆上一顿晚餐,他却一句话也不答复她,跟着,他拾起桌上的信,一封一封地都念完了,可是不了解里面的一个字。嫉妒的迷雾,爱情的沉醉,一点儿也还没有消散。
十点钟,他机械地去睡了,自从他离开让维也芙以后,他对于一切事情都是这样的。
如果有人告诉素常镇静的穆里斯,说他刚才有这样奇特的行为,他必定不会相信,他一定会将有这样绝望的行为的人看做疯狂,他所感受到的只是在他还不大了解的希望上受了一下可怕的打击,这些希望虽然是模糊的,可是他一切幸福的美梦就在那上面,这些美梦正象不可捉摸的云雾,无定形地飘荡在天界上一般。
正如一般人在这样情形下所遭遇的那样,穆里斯一下被打昏过去,他一倒上床就睡着了,宁肯说他失去了知觉,直到第二天。
可是一个声音把他惊醒过来了:这是他的勤务员开门的声音。按照习惯他来打开穆里斯俯瞰一个大花园的卧房的窗子,而且送花进来。
在九十三年,人还是爱培养花,穆里斯爱花,可是他没有举眼看一下自己的花,他把抱在手里的重沉的脑袋略微抬起,尝试去追忆一下前一夜经过的事情。
穆里斯问他自己,都不大了解,为什么他的心绪这样地不愉快。他把原因归咎在嫉妒穆朗,嫉妒一个不在哪里而在朗布依的人,特别在和自己恋爱着的女人相对谈心,而且又在春光明媚的自然美景里,要去玩弄嫉妒那套把戏,时间可算选得太不恰当了。
可是他丝毫没有疑心到让维也芙到阿得依那所房子里去,而且还住了一个钟头,究竟是为了什么,没有,他生活里不断的苦恼只是穆朗恋爱着让维也芙那个意念。脑子里奇特的幻想,情意上奇特的综合,迪克斯麦尔的伙计从来没有一个姿态、没有一个顾盼,没有一句话足以给这样的假想以丝毫的真实的迹象。
仆僮的声音把他从梦想里惊醒过来。
“公民,”他说,一面指着桌上那些拆开了的信,“你已经选出来了你要保存的吗,或者我把它们一齐拿去烧掉呢?”
“烧什么?”穆里斯说。
“就是公民昨夜睡觉以前念过的那些信呀。”
穆里斯记不起是不是曾经念过一封。
“一齐烧了,”他说。
“请看今天这些吧,公民,”勤务员说。
他送上一卷信给穆里斯,要去把另外那些扔到火护里去。
穆里斯拿过来送到他手里的一叠纸,手指摸着一层厚厚的火漆,茫然地感觉到一种熟悉的香气。
他在那些信里寻找,看见一个印章和一种笔迹,使他战栗起来。
这个在一切危险面前那样刚强的人,对着一封信里的一点气味,脸色就变成灰白了。
勤务员走向前去,问他是为了什么,可是穆里斯做手势叫他出去。
穆里斯把这封信翻来复去,他预感到那里面包藏着他的灾祸,他战栗如象人在未知灾祸前面战栗一样。
可是他鼓起他所有的勇气,拆开了信,念出下面写的这些:
穆里斯公民:
我们当中的关系是应该断绝了,因为在你那面已经超过了友谊的范围。公民,你是一位有荣誉的人,现在已经过了一夜,从昨晚我们之间所经过的事看,你该明白你再到我家里来已是不受欢迎的了。我让你向我的丈夫作任何借口的解释,写封信来。看见今天你给迪克斯麦尔先生的信到来的时侯,我将可惜失掉了不幸走错了路的一位朋友,但是社会上的一切礼仪,阻止我再和你见面。
永别了!
让维也芙
附言:送信人等候着复信。
穆里斯呼唤,仆僮再进来。
“谁送来这封信?”
“一个差役公民。”
“他在这里吗?”
“是的。”
穆里斯不叹一口气,不迟疑一下子。他跳下床来,穿上一条裤子,坐在他的桌前,拿起手边的第一张纸(恰巧是额上印得有联队的名称的一张),他便写道:
迪克斯麦尔公民:
我曾经爱过你,现在还爱你,但是我不能够再见你了。
穆里斯寻觅他不能够再见迪克斯麦尔公民的原因,他只想到一个:这是那时代可能来到任何人的意念里的一个。他继续写道:
有人传说你对于政治的温和态度。我不愿控诉你,但是我也不能维护你。请接受我的歉意,并且相信你的秘密将埋藏在我的心里。
穆里斯把这封信写完,念也不再念一遍,如象我们所说过的,这是在一阵冲动之下写的。无疑这封信是将要发生效果的。超等的爱国者迪克斯麦尔,如象穆里斯从他的言论里所判定的,他接着这封信的时候,一定会生气,他的女人和穆朗公民无疑要劝他忍受,他不会回答的,于是遗忘象黑幕那样,把欢笑的过去掩盖起来,终于造成了愁苦的未来。穆里斯签了字,粘上信,交给他的勤务员,送信的差役走了。
终于一个微弱的叹气从这共和党人的内心深处迸发出来,他戴上手套、帽子,上联队去了。
可怜的布鲁达斯,他希望在国事面前再得着他的坚忍精神。
国事正在恐怖状态里:五月三十一日的事变①正在酝酿之中。“恐怖”象一股洪水,从“山岳”的高处汹涌地冲了下来,把那些抵抗住这洪水的堤防的吉伦特党人一下冲走,这些大胆的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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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就是山岳党人把吉伦特党逐出国民公会的政变。资产阶级的历史学家把它当做是“恐怖时代”的开始。
派曾经主张要对九月的屠杀①报复,有一个时候曾经为着拯救国王的生命作过斗争。
穆里斯拿出高度热忱来工作,他本想赶走的烧热病,却来侵蚀他的脑袋,不攻打他的心,那时候送信的差役走进老圣·扎克街,使那一家充满了骇愕与恐怖。
那封信,经让维也芙过目以后,送给迪克斯麦尔。
迪克斯麦尔拆开读了,起初一点也不了解,跟着他把它转给穆朗公民,他把他白得象象牙般的额头,倾倒在他手里。
如象读者所知道的,迪克斯麦尔、穆朗和他的伙伴的情况是怎样的,穆里斯一点也不明白,可是这封信真的是一声霹雳。
“他是一个诚实的人吗?”迪克斯麦尔焦急地问。
“是的,”穆朗不怀疑地回答。
“不管怎样!”那个主张用极端办法的人说:“很显然,我们弄错了,没有把他杀掉。”
“朋友,”穆朗说,“我们在对残暴作斗争,我们岂可用犯罪的名义去打击残暴。我们做得好,不管可能引起什么后果,总之没有暗杀一个人,而且,让我再说,我相信穆里斯有一颗高贵、诚实的心。”
“是的,可是这颗高贵诚实的心是属于一位狂热的共和党人,如果他发现了秘密,而不把他自己的荣誉牺牲在他所说的祖国的祭坛上面,他也许会看做是犯罪。
“但是,”穆朗说:“你相信他知道了一些事吗?”
“呃,你不了解吗?他谈到将要埋葬在他心里的秘密。”
“这些秘密显然是我告诉过他的,关于走私那一类的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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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一七九二年九月二日监狱中保皇党人被杀的事件。
不会知道另外的事。”
“但是,”穆朗说,“在阿得依的会晤里,他没有什么怀疑吗?你知道他陪伴你的女人去的。”
“那是我叫让维也芙约穆里斯同她一道去,以好得着他的保障。”
“听我讲,”穆朗说:“我们且看他这些怀疑是不是真实的。我们的大队轮流在丹普尔监狱值卫的时间将在六月二日,即八天以后,迪克斯麦尔,你是队长,我是步兵,如果我们的大队或者我的队伍得着取消前令的命令,如象那天毕特一木南的队伍所接得的那样,桑特尔临时用格拉里页队去代替了,那么,一切都被人发现了,我们不是逃出巴黎,便是战死。但是如果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
“我们也是一样地毁了,”迪克斯麦尔回答。
“为什么呢?”
“天呀!”一切不是都须得这位市府人员的合作吗?不是要靠着他,使他不知道,为我们开一条道路到王后那里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