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穆里斯在他生活的这一个时期里很幸福,也是很不幸福的。人们在初恋的时候,总是这样。
日里在勒卜迪页队里工作,晚间上老圣·扎克街去玩耍,偶而上火热队的俱乐部去一下,这样便消磨了他的光阴。
他很明白:每夜晚去看让维也芙是无望地在饮止不住渴的爱泉。
让维也芙面貌羞怯而温和,坦爽地向朋友伸出手去,天真地带着妹妹般的信任、处女般的呆傻,去吻他的额头,在她面前谈情说爱、痴心妄想,好象是一种亵渎。
如果拉菲尔①在他最纯洁的梦想里,要把最好的形体表现在他的画幕上,那便是含笑的嘴唇,贞洁的眼睛,天使般气概的圣母像;要想描绘让维也芙的肖像,便须运用伯鲁甘②大弟子的这种手笔。
她生活在花丛中,具有花的鲜艳和芬芳。远离她的丈夫和丈夫的工作,穆里斯每次看见她的时候,总感觉她是一个疑迷,他既不能猜出心底的蕴藏,也不敢去探问一声。
有一个晚上,如象往常那样,他和她单独在一起,两人都坐在窗前,夜色随喧嚷的鸟声骤然降临,丁香花的芬芳在夕阳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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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菲尔(1483—1520):意大利画家,文艺复兴三杰之一。
②伯鲁甘(1446—1524):意大利画家,拉菲尔的老师。
辉照耀下,在温暖的微风吹拂里飘送着。穆里斯沉默了许久,在这静寂里他追随着让维也芙的聪明纯洁的眼光,这眼光正望着蔚蓝天穹上一颗银色的巨星,他便冒昧地向她问询:为什么象她这样的青春年华配了一个已过中年的男子,象她这样漂亮出色的姑娘嫁给出身庸俗没有教育的粗汉,象她这样诗意的淑女和一个剥染兽皮的工匠终身相守。
“总之,”穆里斯问,“在一个硝皮厂厂主家里,为什么有这座竖琴,这架钢琴和这些你对我说是你自己所绘的粉画呢?为什么这些贵族气味,我在别的人家觉得可恶,而在你家却觉得可羡呢?”
让维也芙带着一种诚实的眼光瞧着穆里斯。
“谢谢,”她说,“你这个问题,证明你是一个细致的人,你还没有向别人去探听我的消息。”
“绝对没有,夫人,”穆里斯说:“我有一个忠实的朋友,他可以为我牺牲性命,我有一百个同志,我可以把他们引到天涯海角去;但是在这一切人的心里,有关一个女人,特别是象让维也芙这样的一个女人的事,我只认识一颗心是可信托的,那便是我自己的心。”
“谢谢,穆里斯,”那少妇说:“那么,让我来把你所想知道的都告诉你吧。”
“首先,你做姑娘时候的姓氏?”穆里斯说,“我只知道你做太太时候的姓氏。”
让维也芙明白这个问题里有一个钟情人的自私心理,微笑了一下。
“让维也芙·杜·特瑞依。”她说。
穆里斯重念道:
“让维也芙—杜—特瑞依吗①!”
“我的家,”让维也芙继续说,“自美国战争以来就毁了,我的父亲和哥哥都参加过那场战争。”
“两位都是贵族吗?”穆里斯说。
“不是,不是,”让维也芙红着脸说。
“可是你对我说你做姑娘时的姓是叫做让维也芙·杜·特瑞依。”
“没有贵族的前系字的意思,穆里斯先生;我的家在过去是富裕的,但绝不是贵族。”
“你太不相信我了,”那少年含笑地说。
“啊!不,不,”让维也芙再说,“在美国的时候,我的父亲和穆朗先生的父亲是朋友;迪克斯麦尔先生是穆朗先生的经理人。穆朗先生看见我家破了产,而且知道迪克斯麦尔有一份财产,穆朗先生就把他介绍给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又把他介绍给我。我明白他们在事先,已有婚姻的计划,我也了然这是我家庭的意愿;我那时没有爱什么人,以前也从没有爱过什么人,我就应允了。我已经做了迪克斯麦尔的妻子三年了,我该承认,在这三年里,我的丈夫对我是那样的和善而且良好,虽然趣味和年龄,如你所察觉的,有那样多的差异,我从来没有片刻的时间,感觉到歉憾。”
“可是,”穆里斯说,“你嫁给迪克斯麦尔先生的时候,他还没有做这工厂的厂主吧?”
“没有,那时我们住在布诺瓦城。自从八月十日以后,迪克斯麦尔先生才买过来这所房子和附属的工厂,为着使我不和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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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杜(du)字是放在贵族姓氏前面的前置词。
们搅在一起,为着不使我看见那些工作,足以伤害我的习惯,穆里斯,如象你所说的,有一点儿贵族气息的习惯,他把这所建筑给我,我一个人独处在这里,照我自己的兴趣和意愿生活着,特别是象你这样的朋友来消遣,分享我的幻梦,我感觉幸福。”
于是让维也芙向穆里斯伸出一只手去,他热烈地亲吻着。
让维也芙脸上出现一点红晕。
“现在,我的朋友,”她把手缩回来说,“你知道我怎样做了迪克斯麦尔先生的妻子。”
“是的,”穆里斯注视着让维也芙说,“但是你没有对我说明穆朗先生怎样做了迪克斯麦尔先生的伙计?”
“啊!那是很简单的,”让维也芙说:“我曾经对你说过,迪克斯麦尔先生有一份资财,但是还不够去购买象这样大的一个工厂。他的主人,我给你说过,我父亲的朋友,叫他的儿子也投了一半的资本。因为他是学过化学的,他竭力经营这个业务,活跃的情况,正如你所看见的,因此,迪克斯麦尔的商务得着很大的发展。”
“唉,”穆里斯说,“穆朗先生也是你的一位好朋友,不是吗,夫人?”
“穆朗先生具有高贵的品格,她有天下最高尚的一颗心,”让维也芙说。
“如果他没有给你别的证据,”穆里斯对于这少妇给与她丈夫的伙计这样高的赞赏有一点儿不自在,说:“只是和迪克斯麦尔先生分享商业上的利润,或者发明一种在羊皮上的染色方法,让我告诉你,你对他这样称赞,是太过火了吧。”
“他给我有别的证据,先生。”让维也芙说。
“但是他还年轻,不是吗?”穆里斯问,“虽然,因为他戴着绿色的眼镜,他的年龄是难于判定的。”
“他三十五岁。”
“你们认识已经很久了吗?”
“自从我们的童年以来。”
穆里斯咬着自己的嘴唇。他一向就怀疑穆朗爱着让维也芙。
“哎!”穆里斯说,“那才解释了你对他的亲昵。”
“只限于你看见的范围里,先生,”让维也芙含笑地说,“我看这亲昵也不过是朋友般的,用不着去解释。”
“啊!请原谅,夫人,”穆里斯说,“你知道一切活泼的感情都有它的嫉妒性,我的友谊自然嫉妒你对穆朗先生所表示的友谊。”
他不说话了。让维也芙,在她这一面,也沉默了。那天他们不再提到穆朗,穆里斯这一次离开让维也芙,感觉更是钟情,因为他是嫉妒的了。
纵然这位少年人,眼睛好象被带子缠上是盲昧的,心上却被热情扰乱,可是在让维也芙的话里,有许多的漏洞,许多的迟疑,许多的含糊,他那时候虽没有注意到,但是事后却想了起来,使得他感觉很不宁静,虽然迪克斯麦尔让他和让维也芙有最大的自由在一道尽量地、长时地、静寂地交谈,总不能使他心里平静下来。还有一点:穆里斯既然成了这家的常来客人,不但是安全地同让维也芙常在一起,她好象是用她天使般的纯洁去防卫着这少年的欲望,而且他有时还陪伴着在那住区里走动。
他在这家里熟悉的时候,有一件事很使他感觉奇怪:为着探寻让维也芙的情形,他就越想和穆朗作进一步的认识,可是这个奇怪的人却好象越来越想躲避穆里斯,虽然穆朗戒备着,可是穆里斯对于他高贵的举止是越来越着迷了。穆里斯酸辛的向让维也芙抱怨,因为他以为穆朗一定把他当做情敌,而且就是因为嫉妒的缘故,穆朗才离开了他。
“穆朗公民恨我,”有一天他对让维也芙说。
“恨你?”让维也芙带着一个惊异的媚眼说,“你,穆朗先生恨你吗?”
“是的,我确实相信那个。”
“为什么他恨你呢?”
“你要我告诉你吗?”穆里斯叫道。
“无疑,”让维也芙说。
“呃,因为我……”
穆里斯不说了。他本要说:“因为我爱你。”
“我不能够告诉你为什么,”穆里斯红着脸说。
这个勇猛的共和党人,在让维也芙跟前,羞涩得象一个少女。
让维也芙微笑了。
“嘿,”她说,“你们当中没有什么相同的地方,也许我相信你。你有热烈的感情,聪明的头脑,审美的口味,穆朗不过是一个商人兼化学家。他怯懦而谦逊……就是由于他的怯儒而谦逊的性格,阻止他在你面前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