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已是五月初了。温暖活泼的阳光照射在丹普尔监狱的黑色高墙上,冬季冷雾下呼吸厌倦了的人,在这纯洁的阳光下,胸膛又可以舒畅一下。
高塔和花园的分界处,最内一道防守的小门前,值卫的兵士们在抽烟谈笑。
夭气虽然很好,看管的人虽然允许囚犯们下塔来,到花园里散步,可是那三个女人却拒绝了:自从她的丈夫上了断头台以后,王后坚决留在房间里,不愿意从国主被拘禁的房间的门前经过,到二层楼去。
自从一月二十一①那个不幸的日子以后,偶尔王后要想呼吸一下空气的时候,都是爬上塔顶去,为着戒备,塔顶的墙洞早用百叶窗关闭着了。
值卫的国民军早得着通知,三个女人已经被许可出房来散步,可是枉然地等候了一个整天,她们却没有来利用这个批准。
快到五点钟的时候,一个男人下塔来,走到卫兵队长面前。
“啊!啊!是你,提松老爹!”这位好象是一个性情欢乐的中尉说道。
“是的,是我,公民;我是被市府的人穆里斯·林德,你的朋友,所派遣来的,他现在塔上,叫我给你带来这个丹普尔管理委员会的命令,许可我的女儿今夜晚来看她的母亲。”
“你出去的时候,女儿来过了,不幸的父亲啊!”那军官说。
“唉!出去原不是我的本心,中尉公民。我也想看看我可怜的孩子,我已经有一个月没有看过她、吻过她了……是的!这要命的工作强迫我出去。他们要我到公社去做报告。一驾马车同两个巡警等着我,而且刚刚碰着我可怜的苏菲回来的时候。”
“不幸的父亲!”那中尉说。
对祖国的爱
扼杀对骨肉的亲
叹息无用,祈求无灵:
守职尽忠才成……
——
①即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一日路易十六被斩首于断头台上的日子。
“嘿,提松老爹如果你偶然找着一个ang(昂)音的韵脚,就告诉我吧,我一时想不起来。”
“中尉先生,我的女儿来看她可怜的妈妈的时候,请你让她进去呀。”
“这命令是合乎规定的。”中尉说,这军官,读者无疑已经猜中是我们的朋友罗兰,不待我再表明了。“你的女儿来的时候,一定让她进去。”
“谢谢,勇敢的火热队队员,谢谢,”提松说。
于是他出去向公社作报告了,还喃喃地说道:
“哈!我可怜的女人,你就要幸福了!”
“中尉,”一个国民军看见提松走远了,而且听着他边走边说的声音,说:“你知道这件事实在伤了他的心么?”
“什么事,德屋公民?”罗兰问。
“怎么!”那富有同情的国民军说,“怎么这个铁面铜心的人,王后的残酷的看管人,含着眼泪,想到他的女人要看见她的女儿,而他却不能够看见她,半喜半愁地走了!军官,不要太想到那件事,实在太愁人了……”
“无疑,为什么他自己不想,如象你说的,他含泪走了。”
“究竟他想什么呀?”
“嘿,他虐待的那个女人有三个月没有看见她的孩子了。他不想到别人的灾祸,只想到自己的快乐。真的,这女人从前是王后,”那军官带着讥讽的口吻继续说,“这两个字的意义,随人去解释吧,自然人们不必被迫去对王后如象对于一个工人的妻子那样地表示敬意。”
“总之,这一切都太愁人了,”德屋说。
“忧愁,可是又免不掉,”罗兰说:“因此最好是,如象你说的:不去想……”
他又开始低吟了:
妮塞特昨日
在既阴森又鲜明的
丛林里,孤单地徘徊。
罗兰正在低吟着他的牧歌,忽然听见一阵喧嚣的声音从左卫队的左边出来:这声音夹杂着咒骂、威胁、啼哭。
“这是什么?”德屋问。
“好象是孩子的声音,”罗兰听着说。
“真的,”那国民军说,“这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在挨打,真的,这里只该雇用没有孩子的人啊。”
“你唱歌吗?”一个醉汉的嘶哑声音叫道。
那声音好象带头唱起来了:
“维多夫人①打定主意,要去扼杀整个巴黎……”
“不,”孩子说,“我不唱。”
“你不唱吗?”
那声音又开始:
“维多夫人打定主意”
“不,”孩子说,“不,不,不。”
“哈!小贱人!”那醉汉的声音怒吼道。
——
①维多的意思是否决一国元首如皇帝或总统对于立法机关所通过的法律有否决权。维多先生夫人是革命党人用来侮辱路易十六夫妇的称呼。
一根皮条的虎虎声在空气中抽过,那孩子悲苦地发出呼嚎。”
“哼,我的天!”罗兰说,“那个无耻的西蒙又打起小卡贝来了。”
几个国民军耸耸肩膀,两三个想笑一笑。德屋站起来走开了。
“我原说过,”他悄悄地说,“有儿子的父亲不应该进这里来呀。”
忽然间一扇矮门开了,王太子被他的看守人的皮鞭追着,在园子里奔跑逃避,但是,在他背后的石板上有沉重的声音,一个东西扔来击中了他的腿。
“呱!”地一声,孩子叫了起来。
他站立不稳,跌倒了,一个膝头跪下去了。
“把我的鞋子的模型拿过来,小怪物,你敢不……”
孩子站起来。摇头表示拒绝。
“哼!你不干吗?”那声音又叫。“等,等着,你且看……”
鞋匠西蒙从他的小房冲出,好象野兽出了巢穴一般。
“啊哪!啊哪!”罗兰皱眉地说道,“西蒙老板,象那样,干吗?”
“惩罚这个小狼,”鞋匠说。
“为什么惩罚他呢?”罗兰说。
“为什么?”
“是。”
“因为这个小坏蛋不愿意象好爱国者那样唱,也不愿意象公民那样工作。”
“嘿,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罗兰回答:“国家把卡贝交付你,是不是请你教他唱歌的?”
“哈!那个!”西蒙惊异地说,“你为什么要来干涉,中尉先生?我要问你。”
“我为什么干涉呢?凡是有心肝的人都要那样做。看见一个孩子挨打,就让他被人打下去,那人就不配说是有心肝的。”
“呸!暴君的儿子。”
“是一个孩子,一个没有参与他父亲罪恶的孩子,一点儿罪都没有的孩子,因此,我们就不能惩罚他。”
“我,我告诉你,他们把他给我,叫我随便处置。我要他唱维多夫人那首歌,他就该唱。”
“但是,混蛋,”罗兰说,“维多夫人是他的母亲,这孩子的母亲;你愿意别人强迫你的儿子去唱咒骂你的歌曲,说你真是一个大流氓吗?”
“我吗?”西蒙号叫道,“哼:你这中尉才是一个坏贵族哩!”
“啊!不许骂人,”罗兰说:“我不是卡贝,而且也没有人强迫我唱。”
“我就要人把你逮捕了,坏旧党。”
“你,”罗兰说,“你要叫人逮捕我吗?试一试去捕一位火热队的队员嘛!”
“好!好!笑得好的是最后笑的人。等着,卡贝,拾起我的模型,来做你的鞋子,不然,千雷劈你!……”
“等着我,”罗兰气得脸色惨白,拳头举得直直的,牙齿咬得紧紧的,跨前一步,说:“我,我告诉你:他就不拾起你的模型;我,我告诉你:他就不做鞋子,听清楚了吗,混账,坏蛋,哼!是的,你有一把大刀,它并不比你使我害伯。胆敢抽出来杀我。”
“啊!屠杀啊!”西蒙气得面色灰白地号叫道。
这时候,两个女人走进院里来了。她们当中一个手里拿着一张纸,她向卫队们交涉。
“中尉,”卫队叫道,“提松的女儿请求看她的母亲。”
“让她进去,因为丹普尔管理委员会已经批准了,”罗兰说,他不愿意走开片刻,怕的是西蒙利用机会去打孩子。
卫兵让两个女人一道进去了,可是她们在那些阴暗的石阶上刚刚爬上四级,就遇见要到院里去的穆里斯·林德。
黑夜快降临了,因此他认出她们的面貌。
穆里斯阻止她们。
“你们是谁,女公民,”他问,“你们要干什么?”
“我是苏菲·提松,”两个女人当中的一个说。我得着许可看我的母亲,我就是来看她的。”
“是的,”穆里斯说,“但是那许可证只限于你一个人,女公民。”
“我带来我的朋友,为着在兵士们当中,我们是两个人。”
“很好。但是你的朋友不许上去。”
“随你高兴,公民,”苏菲·提松紧紧握住她朋友的手说,这位女友紧紧地靠住墙,好象是又惊又骇。
“队员公民们,”穆里斯抬头招呼安置在每层楼的卫兵,叫道,“只让女公民提松过去,她的朋友不许过去。她等候在阶梯上,你们当心要人尊重她。”
“是,公民,”卫兵们说。
“上去吧,”穆里斯说。
两个女人走过去了。
至于穆里斯,他跳下还剩余的四、五级,一股风似地到了院子里。
“什么事?”他向国民军说,“谁在吵?在犯人的前厅大家都听见孩子的叫声了。
“这里,”西蒙说,他熟悉了市府人员的习惯,以为看见穆里斯,他便得着救援,“这里有一个叛徒、贵族、旧党、他阻止我殴打卡贝。”
他拿着拳头指着罗兰。
“是的,哼!我阻止他那样做,”罗兰轻鄙地说,“如果你再叫出一次旧党、贵族或者叛徒,我就拿剑戮穿你的身体。”
“这是一个威胁!”西蒙叫道:“守卫啊!守卫啊!”
“我就是守卫,”罗兰说:“因此,不要喊,我在你身旁,为你效劳。”
“为我,市政府的公民,为我!”西蒙叫道,感觉这一次被罗兰威胁得厉害了。
“中尉是对的,”西蒙叫来帮助他的市政府人员冷冷地说:“你玷污了国家;怯懦的人,你打孩子。”
“穆里斯,你知道他为什么打孩子吗?因为孩子不愿意唱《维多夫人》,因为孩子不愿意侮辱他的母亲。”
“真无耻!”穆里斯说。
“你也一样吗?”西蒙说,“我被叛徒们包围了呀!”
“哼!鄙棍,”这位市政人员握住西蒙的咽喉,扔掉他手上的皮鞭,说:“你敢乱说穆里斯·林德是叛徒。”
他粗暴地把鞋匠肩上的皮带拖了下来。
“谢谢,先生,”孩子忍耐地看着这一幕,说:“但是他要向我报复的。”
“过来,卡贝,”罗兰说,“过来,孩子,如果他再打你,大声呼救,会有人来惩罚这刽子手的。来,来,小卡贝,回到你塔里去吧。”
“你们这些保护我的人,为什么也把我叫卡贝呢?”孩子说,“你很知道我的名字不叫卡贝。”
“怎么,那不是你的名字!”罗兰说,“你叫什么呢?”
“我叫路易—查理·德布尔朋。卡贝是我的一位祖先的名字。我知道法国的历史,我的父亲教我的。”
“你想教这孩子修破鞋子吗?他是国王教他学法国的历史的?”罗兰说,“哼,去吧!”
“啊!不要怕,”穆里斯对孩子说,“我要做一个报告。”
“我吧,也做我的,”西蒙说。“在另外一些事件之外,我还要说:只有一个女人有权上塔,你们放了两个上去。”
真的,这时候两个女人从塔里出来了。穆里斯跑到她们跟前去。
“喂,女公民,”他招呼在他旁边那一个,说,“你看见你的母亲没有?”
苏菲·提松那时刚从这位市政人员和她的伴侣当中经过。
“是的,公民,谢谢。”她说。
穆里斯本想看看这少女的朋友,至少也听听她的声音,但是她藏在她的大衣里面,好象决意不说一句话。他觉得她在打抖。
这个畏惧引起了他的怀疑。
他匆忙地赶上楼去,到了第一所房间,他隔着玻璃窗看见王后把一件东西藏到袋里去了,他想是一封信。
“啊!啊!”他说,“我该不会受骗了吧?”
他呼唤他的同事。
“亚格芮哥拉公民,”他说,“快进玛丽·安东尼特的屋里去,不要把眼睛离开她。”
“嗨!”这位市政人员说,“人怎么了……”
“进去,我叫你,不要错过片刻,一分、一秒。”
这位市政人员走进王后的屋里去了。
“叫提松的女人来,”他向一个国民军说。
五分钟以后,提松的女人欢天喜地的进来了。
“我看见了我的女儿,”她说。
“在哪里?”穆里斯问。
“就在这里,这间前厅里。”
“好,你的女儿没有要求会那奥国女人吗?”
“没有。”
“她没有进她的房间去吗?”
“没有。”
“你同你的女儿谈话的时候,没有人从囚犯的屋里出来吗?”
“那是我知道的吗?我只瞧着我的女儿,我有三个月没有见着她了。”
“好好想一想。”
“呃,是的,我记起了。”
“什么?”
“那少女出去过了。”
“玛丽·德芮丝吗?”
“是的。”
“她给你的女儿讲过话吗?”
“没有。”
“你的女儿没有给她什么东西吗?”
“没有。”
“她没有在地上拾过什么吗?”
“我的女儿吗?”
“不是,玛丽·安东尼特的女儿。”
“真的,她拾起她的手巾。”
“啊!坏蛋!”穆里斯叫道。
于是他冲到击钟的绳子那里去,拚命地拉起来。
这是鸣警的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