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穆里斯同迪克斯麦尔与让维也芙走进餐厅的时候,晚餐已经摆好,但是屋里还是空的。

他看见客人们一个一个地进来,总共有六个。

这些人外貌都还悦目,大多数是年轻的,穿着相当时髦,其中两三个还穿短紧衣,戴着红帽子。

迪克斯麦尔把他们介绍给穆里斯,说出他们的职务和本领。

跟着他转身向着穆里斯,对众人说:

“这是林德公民,我的伙计们啊。感谢我们生活着的时代,感谢革命的主义,它消除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们大家都生活在神圣的平等的地位上。这张桌子每天两次把我们聚在一起,我很幸运得着你们来共享家庭的饮食。坐上桌来,公民们,坐上桌来吧!”

“还有穆朗先生,”让维也芙胆怯地说,“我们不等他吗?”

“啊!真的,”迪克斯麦尔回答。“我给你谈过的穆朗公民,林德公民啊,他是我的伙计。他的职务,如果我可以那样说,就是厂里的精神部份;他管文书、会计、发票、出纳银钱,总之是我们一切人当中,最重要的职务。因此有时他迟到一些。我去叫他。”

这时候门开了,穆朗公民走了进来。

这人身材矮小,发褐眉浓,戴的绿色眼镜,如象一些因工作使眼睛疲乏了的人喜欢戴的那样,这眼镜遮住他的眼睛,却遮不住那里面闪烁的光辉。他一开口,穆里斯便认出这个人温和而又高傲的声音,在那阵他成了牺牲品的争论中,就是那个时常主张和缓的声音,他穿了一身褐色的衣服,纽扣是大个的,背心是白色丝制的,他的衬衫的襟饰相当精致,在晚餐席上,常被一只手抚摸着,使得穆里斯惊奇地赞叹一个制革商人为什么有这样白而且嫩的手。

大家坐下来了。穆朗公民在让维也芙的右边,穆里斯在她的左边,迪克斯麦尔面对着他的妻子坐着;另外的客人随便坐在这长桌的两旁。

晚餐是精美的。迪克斯麦尔的口味象一个工业家,很殷勤地招待客人。那些工人们,或者当做是工人们的,实在是主人爽朗的好伙伴。穆朗公民很少讲话,吃得更少,差不多不喝酒,更少发笑,也许因为忆起他的声音的缘故,穆里斯对他表现很大的同情,只是他猜不定他的年龄,有时他以为他是四十到四十五岁的人,有时他以为他还是一位青年人,这怀疑使得穆里斯感觉不安起来。

迪克斯麦尔在上桌的时候,想该给他的客人们说明一下邀请这位陌生人加进他们的小圈子的理由。

他假装做天真烂熳不会撒谎的人,执行他的义务;可是客人们好象对于推理这一方面,并不十分考究,因为,这位制革家介绍这位少年的时候,纵然非常笨拙,他的短简的演说,大家都认为满意了。

穆里斯惊异地望着他。

“我的天,”他暗暗地想,“我想我弄错了。前三刻钟这个人眼睛发火,高声威胁我,拿着枪追赶我,一定要把我条死,现在却变成完全两样的人了。那时我以为他是一位英雄或者一个暗杀者。啊唷!对牛皮革的爱好怎么会把你改变成另外一个人啦!”

穆里斯在这样观察的时候,他的内心里实在有一种深沉的痛苦与欢乐,使得这少年人真不能够说出他精神上是处在怎样一个状态里。他终于得到了在他拼命寻找的神秘美人的身旁。如象他亭前所梦想的,她有一个温柔的名字。他沉醉在陪伴着她的幸福里,他凝神静气听她的一字半句和她说话的声音,每次她一开口,便使他内心最秘密的琴弦都颤动起来。可是这颗心早被他眼前所看见的打碎了。

如象他以前所看见的那样,让维也芙实在很美。他那暴风雨之夜的梦境,没有被现实所摧毁。这正是那个标致、年轻、具有愁闷的眼睛,高贵的精神的女人。在那有名的九十三年以前的几年里,这正是人们常常遇见的情况:一个名门少女,因为她家遭遇比贵族们还要悲惨的破亡,下嫁给有资产的商人。迪克斯麦尔象是一个好人,无疑他很有钱;他对让维也芙的态度象是一个尽责要使妻子幸福的丈夫。但是这种善良与财富,能够消除这一对夫妻之间的距离吗?消除这妩媚、诗情、出色的少女和那庸俗贪利的丈夫之间的差别吗?让维也芙究竟带着什么情绪去补足这弥天的缺陷呢?……呃!那一次偶然的会见已经给穆里斯回答了这个问题:爱情。他不得不再回到起初遇见这少妇的时候,他总感觉:那一夜晚她是和她的情人幽会后回来。

让维也芙爱上另外一个人这个意念,熬煎着穆里斯的心。

于是他感叹,对她恼恨起来,他吞服了一剂份量更大的、人们把它叫做爱情的毒药。

在别的时候他听着这个温柔、纯洁、谐和的声音,瞧着那样澄静的眼睛,好象怕去瞧他的眼睛,人们可以从那里看出她心灵的深底的眼睛,穆里斯断然地相信:象这样贞洁的人是不能够骗人的,于是他感觉着一种酸涩的欢乐,想到这样一个美丽的身体,心灵和本质,永远而且只属于这个老实、粗俗、笑谈自若的好财主了。

大家谈到政治,这是谈话里必然出现的题目。在那个一切皆联系到政治的时代里,菜盘里所绘的,壁上所挂的,每小时街上所宣传的,哪一件不是政治?除了政治,还有什么可谈的呢?

忽然间,有一位到那时还没有发言的客人,问丹普尔监狱里囚人的消息。

穆里斯一听见这个声调,不由自主地就战栗起来。他认识这个人就是采取极端的方法,首先戳他一刀、继后又赞成杀死他的人。

可是这个人,一位诚实的硝皮工人,据迪克斯麦尔说是厂里的工头,发表出最爱国的意见,最革命的原则,转眼就得着穆里斯的好感。在某些情形下,穆里斯是一点也不反对那时很流行的暴力的措施,丹东首先极力主张的措施。可是对这个工人,他起初和现在都感到恶心。他却不会报复地杀死他,诬蔑自己是暗探的这个人。但是他要把对方放在一个园子里,各持同样的武器,不客气、不矜怜地决斗一场。这便是穆里斯可能做的,但是他转眼就明白要这样拿他自己的意愿去要求一个硝皮工人,未免有点太过火了。

这个极端派的人物,他政治的见解和他私人的行动都象是一样的强暴,谈到丹普尔监狱时,很惊诧为什么要把这些囚徒,交给容易贿赂的常务委员会,和忠实已经一再经不起考验的市政府的职员们去呢?

“是的,”穆朗公民说:“总之,一直到现在,我们该承认市政府的职员们的行为是值得国家交托给他们的任务的,历史会告诉我们,是不是只有罗伯斯庇尔①公民一个人才胜任‘不可腐蚀的’那个尊号?”

“无疑,无疑,”刚才问话的人再说,“一件事还没有发生,就断定它永远不会发生,是极端不合理的。比如,拿国民军当做一个例子吧,”那工头继续说:“嘿,各区的联队都被召去挨次值班,看守丹普尔监狱,而且这次序又是随意选的。呃,你想过这可能发生什么事故:在二十或二十五个人的一队里,假使有八

——

①罗伯斯庇尔(1759—1794):国民公会议员,山岳党积极分子,死于断头台上。

到十个坏蛋组成一个核心,决心要干一下,在某一个夜晚里,下手扼杀值卫的人,劫走那些囚徒呢?”

“呸!”穆里斯说,“公民,你瞧,这是一个不好的办法,而且在三个星期或者一个月以前,他们想用这个方法,不是已经失败了吗?”

“是的,”穆朗再说,“这巡逻队里的一个贵族不谨慎地在说话里露出了先生那两个字。而且,”穆里斯为着要证明共和国的警察是可靠的,说:“因为大家早知道红屋骑士转回巴黎来了。”

“呸!”迪克斯麦尔叫道。

“大家知道红屋骑士回巴黎来了吗?”穆朗淡然地问:“你知道他是怎样回来的?”

“完全知道。”

“咦,见鬼!”穆朗把身子向前一倾瞧瞧穆里斯,说:“我到好奇地想知道那个;直到现在,还没有人肯定地对我们谈到那件事。但是你,公民,你这位巴黎主要联队的秘书,你的消息该要灵通些呀!”

“无疑,”穆里斯说:“而且我要对你讲的,是的的确确的真事。”

所有的客人,甚至让维也芙,都好象拿出最大的注意去听这少年人要说的话。

“好嘛,”穆里斯说,“红屋骑士好象是从房德出发①;他带着他常有的幸运穿过整个法国。白日里他到鲁尔关卡,他一直等到晚上九点钟。那时候,有一个女人,化装成平民从关卡出去,给骑

——

①房德:法国太平洋海岸的一州。

士带去一套国民军步兵的服装,十分钟以后,她和他转身回来,看见她单独出去的卫兵,又看见她被人伴着回来,便起了疑心,他们于是向巡警告了警,局里的人四处搜查。这两个犯人知道他们在被搜查,逃进了一家旅馆,这旅馆给他们打开朝着香榭丽榭街的另一道门。好象有一队特别对暴君效忠的巡逻队在巴尔·杜·伯克街转角处等着骑士。你知道以后经过的事,就可以不谈了。”

“啊!啊!”穆朗说“真奇怪,你给我们讲的那……”

“而且一点儿也不差错。”穆里斯说。

“是的,这可能象是那样的,但是,那个女人,你知道她又怎样了呢?”

“不,她不见了,我们完全不晓得她是谁,她走到哪里去了。”

迪克斯麦尔公民的伙计和他本人好象呼吸得更畅快了一些。

让维也芙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面色灰白,一动不动,而且哑口无言。

“可是,”穆朗带着他素常的冷淡气概,说,“谁敢说红屋骑士不是向丹普尔管理委员会报警的巡逻队里的一个成员呢?”

“我的朋友,市政府里的一位职员,那天正在丹普尔服务时认出了他。”

“那么他认识骑士的面貌罗?”

“他从前看过他。”

“这红屋骑士究竟是个什么样儿呢?”穆朗问道。

“一位身材矮小、有金栗色头发,面貌悦目、明目皓齿,大约有二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大家都深沉的含默了。

“嗯,”穆朗说,“如果你那市政府的朋友认识这位自称红屋骑士的人,为什么他又不把他逮捕了呢?”

“首先,因为他不知道红星骑士转回巴黎,他怕受了面貌相似的骗,而且我的朋友是温和派,他做事总从聪明、温和方面着想:有一点怀疑,他就不愿下手。”

“你不是象他那样吧,公民?”迪克斯麦尔骤然发笑,对穆里斯说。

“不,”穆里斯说,“我承认那个,我宁肯弄错了人,不愿让象红屋骑士那样危险的人逃掉。”

“那么,你会怎样办呢,先生?……”让维也芙问道。

“我要做的吗?女公民?”穆里斯说,“啊!我的天!这有何难,我把丹普尔的门一齐关闭,我就直接向那一队人冲去,我就一把扭住骑士的领巾,对他说:‘红屋骑士,我把你当做国家的叛徒逮捕了!’我一经捉住他的领巾,我就不放手,我敢这样向你保证。”

“但是他会遭遇着什么呢?”让维也芙问。

“他将遭遇的便是有人提出公诉,控诉他和他的同谋人,到现在这个时候,他已经被送上断头台去了。你看,这就是他的下场。”

让维也芙打抖,向她旁边的客人变色地膘了一眼。

但是穆朗公民好象没有注意到这一眼,冷淡地喝干了他杯里的酒:

“林德公民说得对”,他说:“只有那样做。不幸的是他们没有把他捉住。”

“呃,”让维也芙问,“有人知道现在红屋骑士怎样了?”

“呸!”迪克斯麦尔说,“也许他不敢留下来,看见他的企图失败了,他就会立刻离开巴黎。”

“也许甚至离开了法国,”穆朗插入说。

“绝不会,绝不会,”穆里斯说。

“怎么里他竟敢不谨慎的留在巴黎吗?”让维也芙叫道。

“他并没有移动。”

一个普遍的惊诧和骚动出现在穆里斯带着极端相信的态度所发表的意见以后。

“你所说的,公民,是一个假设,”穆朗说,“不过一个假设罢了。”

“不,我肯定是一个事实。”

“啊!”让维也芙说,“我承认,据我看来,我不相信你所说的,公民,这真是一个不可原谅的疏忽。”

“你是女人,女公民;你明白有一件东西对于象红屋骑士这样性格的人,足以胜过一切关于个人安全的考虑。”

“有什么东西能够胜过那样可怕地丧失生命的恐怖呢?”

“呃!我的天!女公民,”穆里斯说,“爱情呀!”

“爱情吗?”让维也芙重说道。

“无疑是爱情,你不知道红屋骑士爱安东尼特吗?”

两三个不相信的笑声怯懦地、强勉地发了出来。迪克斯麦尔瞧着穆里斯,好象要向他心灵的深处去探寻一般。让维也芙感觉泪水弄湿了她的眼睛,一个未能逃出穆里斯注意的战栗从她周身透过。穆朗公民刚把杯子拿到嘴边,不觉把酒洒在桌上,如果那少年的注意在这时候不全部集中在让维也芙身上,穆朗面色的变白会惊骇了穆里斯。

“你感动了,女公民,”穆里斯低声地说。

“你不是说我会懂得的,因为我是女人吗?呃!我们这些女人呀,一种忠诚,虽然它是和我们的原则相违背的,总是足以感动我们的。”

“而且红屋骑士的忠诚更加伟大,”穆里斯说,“据人说他从来没有和王后谈过话,”

“咳,咳!林德公民,那位极端派的人说,“我觉得,如果准许我说的话,你真是太看得起骑士了……”

“先生,”穆里斯说,也许感觉到用了一个已经不习用的称呼,“我爱一切骄傲勇敢的性格,如果有这性格的人是站在敌人那面,这并不阻止我和他战斗。我并没有绝望,我总有一天会和红屋骑士交手的。”

“呃……?”让维也芙叹气。

“呃,如果我撞着他……好,我同他斗个你死我活。”

晚餐毕了。让维也芙先起身,做了一个退席的先例。

这时候钟声响了。

“半夜了,”穆朗冷冷地说。

“半夜了吗?”穆里斯叫道,“就已经半夜了。”

“这感叹很使我高兴,”迪克斯麦尔说:”这说明你不感觉沉闷,这使我希望我们还可以再见。这是一个好爱国者的家,它的门对你是时常打开的,公民,我希望不久你还觉得这是一个朋友的家嘞。”

穆里斯敬礼,再转身向让维也芙:

“女公民也许我再来吗?”他问。

“我不但允许你,而且请求你哩。”让维也芙急忙说。“再见吧,公民。”

于是她回她房间去了。

穆里斯向所有的客人告别,特别向很使他高兴的穆朗致敬,最后和迪克斯麦尔握手以后,就昏昏沉沉地离开了,对于那夜晚所发生的前后大不相同的事件,他的欢喜多于愁苦。

“不幸,不幸的遇见啊!”穆里斯走后,那少妇当她丈夫带她回屋里的时候,她在她丈夫的面前流泪地说。

“呸!穆里斯·林德公民,公认的爱国者,联队的书记,对于一个只有走私货物在他家里的硝皮匠,这是一件极可宝贵的收获啊!”迪克斯麦尔含笑地说。

“你相信是这样的吗,朋友?……”让维也芙怯儒地问。

“我想这是爱国的证书,赦免的印章,他来贴在我们家里的门上,而且我想从今夜晚起,红屋骑士也可以安然地在我们这里留下了。”

迪克斯麦尔亲爱地吻他女人的额头,更象父亲,而不象丈夫,把她留在特别为她修建的小亭子里,而他回到这建筑的另外一部份去,他同那些我们看见坐在桌子周围的客人住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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