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过去了,在穆里斯看去,好象是一个世纪。这是很自然的:象他这样年轻,貌美、精强、力壮,被一百个忠实的朋友所爱戴的好汉,有时梦想着同他们干一番伟大的事业,而现在措手不及提防,忽然间在一个阴谋的埋伏下,就要丧掉他的生命。

他明白被关在一间屋子里;但是不是有人监视着他呢?

他在努力想挣断缚住他的绳索。他的钢铁般的肌肉膨胀、挣扎,绳索勒进他的肉体,但却不断裂。

最可怕的是他的手被缚在背上,他不能够揭掉他眼睛上的蒙头带。如果他能观看,也许他能逃脱。

可是,在这些挣扎里,没有人来禁阻他,而且他周围没有一点响动,他推测是孤单地关在那里了。

他的脚踏着一些细软微弱的东西,象是砂或沃土。一种刺鼻的辛辣气息表示周围有些腐坏的植物。穆里斯以为关在一个养花的温室一类的房屋里。他向前几步,便撞着了墙壁,转过身去,用手摸索一下,接触着耕作的器具,他欢乐地叹了一声。

他异常地努力,终于一个一个地探索出那屋里的器械。他的逃跑只是时间的问题:如果机遇或者上天给他五分钟的功夫,如果在这些器具里找着一件有锋刃的东西,他就算得救了。

他找着一把铲子。

象穆里斯那样被缚住,要把这铲子翻过来使它铁刃的一端翻到上面来,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他用腰身压住那铁铲,把缚住他的绳索在铲口上勒来勒去。这工作是缓慢的,因为铲口并不锋利。汗水直从额上冒出来,他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做了最后一次凶猛的努力,那绳索被割了一半,便被他挣扎断了。

这一次他发出的却是一个欢乐的呼叫声,他确信,即使被杀掉,至少也是因自卫而战死。

穆里斯一下扯掉蒙着他眼睛的手巾。

他没有弄错,他虽不在温室里,而这里却是一个小屋子,里面塞满了不能在户外过冬的植物。在一个角落里盛着园艺的器械,其中一个器械便帮了他的大忙。他对面是一扇窗子,他纵步到窗子边去,它是加了铁栏的,他看见一个拿着短枪的人立在门前守卫着。

在园子的那一边,大约有三十步远的地方,有一个小亭子,和他所在的这个屋子是相似的建筑。百叶窗放了下来,透过百叶窗似乎有些光明。

他靠着门静听一下,还有一个守卫人在门前走来走去。他听见的就是这个守卫人的脚步声。

但是在走道里还有好些模糊听不清楚的声音,商量显然已经成了热烈的争辩。穆里斯不能继续不断地听到他们所说的话。达到他的耳里只有几个字,这几个字当中有一些不是距离能够挡住的,他听出:“暗探、尖刀、死亡。”

穆里斯更留心听。一扇门开了,他听得更清晰些。

“是的,”一个声音说,“是的,他是一个暗探,他发现了一些事,他是被派遣来窥探我们的秘密的。如果把他放了,他去控告我们,很危险。”

“但是他的誓言?”另一个声音说。

“誓言,他先宣誓,然后背誓。难道他是可以信靠的绅士吗?”

穆里斯咬牙切齿地忿恨这个意念:还有人以为只有绅士才能不背信义。

“但是他怎样去控告我们呢?”

“不,真的,他不认识我们,他不知道我们做些什么,但是他知道住址,他将带着大队人转来。”

这理由好象是不能辩驳的。

“哼,”穆里斯已经听到几遍的声音,好象是这一群人的首领,说,“那么,就是这样决定了吗?”

“是,一百个是,我不了解你为什么有这样的大量,朋友,如果公安委员会把我们捉去,你看他们将用尽一切方法来残害我们哩。”

“先生们,那么你们一致坚持你们的诀议了?”

“无疑,我希望,你该不会反对。”

“先生们,只有我的一票,主张把他释放掉。你们有六票都赞成把他杀掉。去杀吧。”

在穆里斯头上流着的汗水骤然就冰冷了。

“他要叫喊,要呼号,”那声音说,“至少,你已经把迪克斯麦尔夫人远远地遣走了吗?”

“她一点也不知道;她在对面那小屋子里。”

“迪克斯麦尔夫人,”穆里斯喃喃自语:“我明白了。我现在在那个老圣·扎克街和我讲话的硝皮厂厂主家里,就是我不能说出我的朋友的姓名的时候,他取笑着我离开的那个人。但是一个硝皮厂厂主要把我杀掉,究竟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总之,”他再说,“在人杀死我以前,我先弄死他几个。”

他纵到耕具那里,那原本无害的东西在他手里将成了可伯的武器。

然后他躲到门后面去,只要门一打开,就会把他藏起来。

他的心跳得要冲破他的胸腔,在寂静里可以听出这个跳声。

忽然间一个声音在说,穆里斯从头到脚都战栗起来:

“如果你听我的话,你只须打破一片玻璃伸进你的长枪,只须一下便结果了他。”

“啊!不,不,不要有破炸的枪声,”另一个声音说,“破炸声音可能把我们泄露了。喂!你来了,迪克斯麦尔,你的女人呢?”

“我才透过百叶窗看见她,她一点也不知道,她在看书。”

“迪克斯麦尔,你来为我们决定吧:你赞成给他一枪呢,或是给他一刀?”

“好,给他一刀,干吧!”

“干!”那五六个声音一齐说。

穆里斯是在革命里长大的孩子,有一颗钢铁的心,不信神灵,象那个时代里的许多人一样。但是一听见“干!”这个字,从把他和死亡分开的那扇门的那一边发出来,他就记起他小时母亲叫他跪下做祷告的时候,叫他划的那个十字架。

脚步声走近来,又停住了,跟着钥匙在锁里嘎嘎地响了,门缓缓地开了。

在刚才经过的这一分钟内,穆里斯对自己说道:

“如果我耗费时间去打,我就会被杀掉。我一向这些暗杀者冲起去,我就骇住了他们,我跑到园子、小巷里去,也许可以逃脱。”

立刻,他象狮子那样的往前面一跳,发出野兽般的一吼,那吼声里威胁多于恐惧,他一下冲倒两个人,因为他们以为他手被缚住,眼被遮着,没有料到有这一下子,他又推开另外几个人,因为他穿上的钢条绑腿,在一秒钟内就越过十个多瓦士①那样远的距离,他看见在走道的末端有一扇敞开的门通到园子里去,再朝前面一冲,一下就纵下十级阶梯,冲到园里,定好方向,奔向那扇门去。

那扇门是被两个门闩和一把锁锁住的。穆里斯抽开两个门闩,想去开锁,但没有钥匙。

在这个时候追赶他的人已经到了阶梯上面,他们发现他了。

“在那里!”他们都叫起来,“开枪,迪克斯麦尔,向他开枪;杀!杀!”

穆里斯做了一个狮子般的狂吼:他被关在园子里了;他用眼睛测量一下墙;它有一丈那样高。

这一切象一秒钟那样快就过去了。

那些暗杀者冲向前去追赶他。

——

①多瓦士:法国古尺度名,约合我国六市尺。

穆里斯在他们面前大约有三十步;他带着一个死囚的眼光向周围一望,只想求一线的机会得着救星。

他望见那座小亭,它的百叶窗、和百叶窗后面的光线。

他只跳了一下就是十呎,抓住那百叶窗,把它扯坍下来,打破窗子,冲了进去,跳进一间光明的房屋,一个女人坐在火炉旁边看书。

这女人恐怖的站起来,呼救。

“站开,让维也芙,站开,”迪克斯麦尔的声音叫道,“站开,我要杀他!”

穆里斯看见十步之外,那长枪的筒子正在向他瞄准。

可是,那女人一看见他,就发出一个可怕的叫声,不但不遵照她丈夫的命令,站到一边去,反转把自己放在他和枪筒当中去。

这动作引起穆里斯对于这仁慈的人儿极大的注意,她一下就维护起他来了。

轮着他,他也发出一声呼叫。

这就是他久找不着的神秘女郎!

“你!……你!……”他叫道。

“闭口!”她说。

跟着,转身向着那批拿着各种武器挨近窗来的杀人者叫道:

“啊!你们不要杀他呀!”

“这是一个暗探,”迪克斯麦尔叫道,他说话时面貌的温和沉静表示出他难于和解的坚决态度。“这是一个暗探,应该处死他。”

“暗探!是他吗?”让维也芙说,“他,暗探?迪克斯麦尔,过来。我有一句话对你说,给你证明你错得奇特。”

迪克斯麦尔靠近窗去,让维也芙挨到他身旁,吊在他耳边,悄悄地向他说了几句话。

硝皮厂主人举起头来,说:

“他吗?”

“正是他,”让维也芙回答。

“你能确定吗?”

这一次那少妇不回答了,但是她转身向穆里斯,含笑地向他伸出手来。

迪克斯麦尔的面貌露出一种温良而冷酷的奇特表情。他把他的枪把放到地上去。

“那么,这是另外一回事了,”他说。

跟着他向他的伴侣作了一个手势,叫他们跟随着他,他给他们说了几句话,他们就走开了。

“藏起这只指环,”让维也芙在这时候悄悄地说:“这里大家都认识它的。”

穆里斯赶快把那只指环从他的指头上取了下来,并且把他放在他的背心的袋里去。

过一会,那亭子的门开了,迪克斯麦尔没有带武器进来,向着穆里斯走来。

“请原谅,公民,”他对他说:“早知道我对你的感激就好了!我的女人,虽然时常纪念你在三月十日夜晚对她所尽的义务,可是她忘记了你的姓名。因此我们完全不明白在和哪一位打交道,如果不是这样的话,相信吧,我们绝不会怀疑你的荣誉,也不会盘问你的来历。因此我再一次请求你原谅!”

穆里斯惊骇呆了,他感觉四周在打转,站立不住,快要倒下去了。

他靠住火炉。

“但是,究竟,”他说,“为什么你要杀我呢?”

“请听我的秘密,公民,”迪克斯麦尔说,“我相信你的忠诚,不会把它泄漏出去。如你所知道的,我是这硝皮厂的主人和经理。我用来制革的大部份的强酸都是禁止买卖的商品。我手下的偷运人觉得有人向参议会告了密。我以为你是被派来查访的,我害怕;我的偷运人看见你的头上所戴的红帽,脸上表现的坚决,比我更是害怕,我不向你隐瞒,我们决意把你杀掉。”

“天呀,我早已明白了,”穆里斯叫道,“你并没有告诉什么新的东西。我听见你们的商量,我也看见你的长枪。”

“我已经向你请求原谅了,”迪克斯麦尔带着动人的和平气概说。“你要知道,我们就利用现在这个混乱的局势,我和我的伙计穆朗先生快要赚一笔大钱。我们供给军用皮囊,每天我们要做一千五百到两千个那样多。我们的生意很兴旺,市政府有很多的事要办,没有时间来下细检查我们的账,我该向你招认,我们是乘着混水捞鱼;我已经对你说了,再利用走私运来的原料,我们的利益是一百分之二百。”

“见鬼!”穆里斯说,“我看这样的赚钱已算是相当老实的,我现在明白了,你怕我去告发了,断了你们的财路,现在你既然认识我了,你该放心了,不是吗?”

“现在,”迪克斯麦尔说,“我连发誓都不要你做了。”

迪克斯麦尔跟着把手放在穆里斯的肩头上,微笑地瞧着他,对他说:

“呃,现在我们是在小组里,我该可以说,是在朋友之间,少年人,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呢?听清楚,”硝皮厂主人再加上这一句,“如果你不愿意说,你有你完全的自由。”

“可是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想,”穆里斯结结巴巴地说。

“是的,一个女人,”那位资产阶级的人说,“我知道你是为了一个女人。”

“我的天!请原谅我,公民,”穆里斯说“我完全同意,我应当给你一个解释。真的,我找一个女人,有一个夜晚,她戴着面具告诉我她住在这一区。我不知道她的姓名,和她的住址。只是,我知道我爱得她发狂,她身材矮小……”

让维也芙的身材是修长的。

“她有金栗色的头发,气概活泼……”

让维也芙的头发是褐色的,有一对沉思的大眼睛。

“总之,一个娇艳的女工……”穆里斯继续说,“为着要讨她欢喜,我就随便来了这一手。”

“这一下就把一切都解释明白了,”迪克斯麦尔说,故意做出天真的信任,却掩盖不住一点儿阴险的气概。

让维也芙的面孔堆上了红霞,她感觉着脸上烧热,便转过身去了。

“可怜的林德公民,”迪克斯麦尔含笑地说,“我们刚才给你过了怎样坏的时光,你确是我们最不愿意加害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位好爱国者,一个好弟弟!……但是,说真话,我想有一些不怀好意的人盗用了你的名字。”

“不要再说下去了,”穆里斯说,他明白这是该抽身的时候了。“让我上路并且让我们忘怀了吧……”

“你要上路吗?”迪克斯麦尔叫道,“你走吗?啊!不,不!我请,宁肯说我的伙计和我,我们请那些刚才要想扼住你的咽喉的好孩子们用晚餐。我打算请你同他们在一起吃晚饭,你才好明白他们一点也不象他们表现的那样野蛮。”

“可是,”穆里斯又有机会和让维也芙同过几个钟头,充满了欢乐,说:“我真不知道是不是该接受你的邀请。”

“怎么!你是不是该接受,”迪克斯麦尔说,“当然哟:他们都是和你一样的坦白的好爱国者;我不相信你真的原谅我了,除非我们在一道吃一餐饭。”

让维也芙一句话也不说。穆里斯如坐针毡。

“真的,”那少年结结巴巴地说,“我怕太打搅你了,公民……这身衣服……太不好看了……”

让维也芙羞怯地望着他。

“我们诚心地请你,”她说。

“我接受,女公民,”穆里斯鞠躬地回答。

“呃,好,我去通知我的客人们,”硝皮厂主人说,“朋友,请烤烤火,等着吧。”

他走了出去。只有穆里斯和让维也芙在那里了。

“啊!先生,”那少妇说,她的声音是枉然地带着责备的口吻,“你食言了,你不谨慎。”

“怎样,夫人!”穆里斯叫道,“我连累你了吗?啊!那么,原谅我,我就告辞,而且绝不……”

“天呀!”她叫道,同时站了起来,“你胸膛上受伤了!你的汗衫上血染透了!”

真的,在他那件很白、很细的汗衫上(这件汗衫和他的粗布衣服作了一个奇特的对比),有已干了的一大片红迹。

“啊!不要着急,夫人,”那少年人说,“一个走私的用短刀刺了我一下。”

让维也芙面色变白,向他伸出手去,悄悄地说:

“请原谅我,他们给你的这个伤害,你救了我的命,我又几乎成了你的致死原因。”

“找着了你不是我很好的报酬吗?不会吧,你该不会有一点相信我找的不是你而是别人吧?”

“同我来,”让维也芙打断他的话,“我给你换一件……不应该让我们的客人看见你这样:这对他们是一个太可怕的责斥了。”

“我很打搅你了,不是吗?”穆里斯叹息地答道。

“绝对没有。我完成一个义务。”

而且她还加上这一句:

“我还很欢乐地去完成它。”

于是让维也芙领着穆里斯走到一个大的盥洗间去,那屋子的漂亮、出色,不是他预料在硝皮厂主人家里会看见的。真的这位硝皮厂主人好象是一位百万富翁。

跟着她打开了衣柜。

“取用吧,”她说,“你在你家里。”

于是她抽身出去了。

当穆里斯出来,他看见迪克斯麦尔已经转来了。

“去呀,去呀,”他说,“到客厅去,大家都在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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