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走王室的企图,既然还没有实现,不管怎样总不能认为是亭实,可是却引起了一些人的忿怒和另一些人的兴趣。有力去助长这件事的,便是公安委员会探听到三个星期或者一个月以来,一群逃亡的人从边界各处重新回到了法国。自然这些冒着生命危险的人不是没有计划而来的,这个计划里最大的可能性,便是协力来劫走皇室的家族。

根据国民公会议员阿斯南的建议,一道恐怖的命令已经宣布了:凡是逃亡在外复返法国的人,凡是企图逃走的被捕的人,一切帮助别人逃亡或者帮助逃亡者返国的人,一切给与逃亡返国者住宿的人,概行处死。

这恐怖的法律带来了恐怖的岁月。只是关于嫌疑犯的法律还没有宣布罢了。

红屋骑士既然是很活跃、很大胆的一个敌人,他重返巴黎,出现在丹普尔监狱这个传闻,不得不引起严重的措施。从来没有做过的严厉的查抄,在许多嫌疑的家庭里实施过了。除了几个回国的妇女,让人拘禁,几个老人知道岁月不多,不愿和刽子手争辩之外,这些检查却没有得着什么结果。

因为这个事件,各个部队,我们可以想象,整整忙了好多天,因此巴黎最有力的勒卜特页队的书记很少有时间来想到他神秘的女人。

首先他离开那古老的圣·扎克街的时候,他已企图忘掉,但是象他的朋友罗兰说的:

想到的应该忘记,却又不断涌上心头。

但是穆里斯没有说出什么,也没有承认什么。他只在心里紧紧地藏住那番奇遇的一切细节,因此他的朋友竟没有能够查觉出来。但是罗兰素来知道穆里斯是一个欢乐而开朗的人,可是现在看见他总是喜欢在清静的地方去作沉思,这引起他的朋友怀疑,如象罗兰所说的:“居必东①那小子把他射中了吧。”

十八世纪的法国王朝时代里,很少有象现在一七九三年那样的神秘的年头。

可是红屋骑士没有被人捕获,也没有人谈到他了。王后既然成了丧夫的寡妇,又成了丧子的孤母,只好伴着她的女儿和小姑啼哭。

那幼年的太子开始落在鞋匠西蒙的手里,备受虐待,两年以后才去和他的父母的灵魂住在一起。现在只是暂时的平静。

山岳党人的火山吞蚀吉伦特党人以前,也暂时平息了一会。

穆里斯感受到这静止的沉重,正如象人们在暴风雨前感受空气的沉重一般,他不知道怎样利用他的闲暇。除了把它整个人沉浸在他的情绪里,即使不算是爱情,也却是强烈得令人忍受不住的一种情绪,他把那封信念了又念,那蓝宝石的指环吻了又吻,虽然发过誓不愿再去追寻,却又打定主意再去作一次最后的尝试。

那少年想起了上植物园那一区的队上去,向那里的秘书打听一下消息。但是另外一个意念:他的神秘美人可能和某些政治的阴谋发生联系,这个意念,使他退缩了;而且他这样不谨慎的行动可能把他心上的美人领到共和广场,而使这个天使的头落在断头台上,他想到这里不禁有一阵可怕的寒战从他血脉里流过。

于是他决定单独地、不带什么任务,去探索一下。他的计划是很简单的。每家门上所贴的屋内人名贴子应该供给他第一个线索,跟着再向看门人一间,总会揭破这个神秘。以他的勒卜特页

——

①居必东:即爱神,常持弓矢,惯射击一对爱人的心。

队的秘书身份,他是有绝对的权限去做这个访问的。

首先,这神秘的女郎的姓名,他全不知道,但是使用比较、推理法总是会找出来的。象这样一个漂亮人儿,名字一定是和她的形体相调和的:至少是有天神、仙女、天使的名字;因为她生下来,大家会庆祝她,如象一位超自然的精灵来到凡间那样。

名字算是有着落了,可以作为他的向导。

穆里斯穿上褐色粗布的短衣,戴上红色无帽边的、在特殊的日子才戴的帽子,不通知任何一个人,独自出发去探寻他的秘密。

他手上拿着一根有节疤的短杖,当时人们叫做“法制”的,握在他有力的拳头里,这武器具有黑克利斯的棍棒的价值。他袋子里藏着他勒卜特页队的秘书的委任状。这东西同时是身体的安全和精神的保障。

他开始重新走上维克多尔街,古老的圣·扎克街,借着夕阳的光辉,去读每家门板前的木板上写出字迹好坏的姓名。

穆里斯已经到了第一百户,因此他已经念到第一百个名单,还没有碰见一个名字如他所梦想的,能使他相信觅得他那不认识的美人的踪迹,可是忽然间一个鞋匠看出,这位读门牌的人脸上的焦急情绪,打开他的门,带着他的皮带和他的锥子,从他的眼镜的上面去瞧穆里斯。

“你要找这房子里的人吗?”他说,“那么你讲,我可以告诉你。”

“谢谢,公民,”穆里斯结结巴巴地说:“但是我找一个朋友的名字。”

“公民,我知道这一区的每一个人的名字。你的朋友住在哪里?”

“他住在,我想,古老的扎克街;我怕他已搬走了。”

“但是他叫什么名字?我须得知道这个名字。”

惊着了的穆里斯迟疑地呆在那里一会儿,跟着他就说了一个他随便想到的名字。

“尔勒,”他说。

“他的职业呢?”

穆里斯周围都是硝皮厂。

“硝皮的童工,”他说。

“那么,”一位刚才停在那里的资产阶级的人,带着一些好奇,夹着一点怀疑的意思望着穆里斯说道,“你应该向他的主人交涉。”

“不错,”看门的人说,“真是不错,厂主知道他所有工人的名字,请看,这就是迪克斯麦尔公民,硝皮厂厂长,用得有五十多名工人,你应当向厂长交涉。”

穆里斯转过身去,果然看见一位资产阶级的人,身材高大、面貌安静,从他的衣服的富丽看去,显然是一位有资财的工业家。

如象看门公民所说的,那资产阶级的人说:“只须你说出他的姓来。”

“我已说了,他叫尔勒。”

“尔勒只是一个名字,我问的是他的姓。所有的工人在我那里都登记下他们的姓。”

“我的天,”穆里斯被这样盘问,弄得着急起来,说,“他的姓嘛,我不知道。”

“怎么!”那位资产阶级的人说,带着一种讥笑,是穆里斯所不愿意看见的,“怎么,公民,你不知道你的朋友姓什么吗?”

“不。”

“那么,你可能就找不着他。”

于是那位资产阶级的人恭敬地向穆里斯敬了礼,走了几步,跨进古老的圣·扎克街的一所房子里丢了。

“很明白,如果你不知你朋友的姓……”看门的人说。

“嗯,不,我不知道,”穆里斯说,为着发泄他的脾气,他是不借寻找一个机会去同人争吵一架的,我们该说这时候,他已经蓄意去找这个机会了。“你在说些什么?”

“没有说,公民,一点儿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如果你不晓得你的朋友姓什么,如象迪克斯麦尔所说的,你可能找不着你的朋友。”

于是看门的公民把肩头一耸,钻进他小屋子里去了。

穆里斯很想打那看门的公民几下,但是他上了年龄,他的衰老救了他。

假使他年青二十岁,穆里斯会和他较量一下气力,人们在法律面前平等,可是在气力面前却不平等。

可是,那时候夜色将要降临,穆里斯只有几分钟的阳光了。

他利用这几分钟先查第一条,再查第二条小巷,他研究每一扇门,他深入每一个角落,从每个栅栏上面瞧去,垫起脚去望每一堵墙内,在每一个铁栏前面都瞟一眼,每一个锁孔上都瞅一下,敲一声无人的铺面,得不着回答,就象这样枉费了他两个钟头,没有丝毫结果。

夜晚的九下钟敲了。天已经黑尽了。在这个荒凉的区域里,生活好象随日光一道收场,大家已听不见丝毫声音,看不见丝毫活动了。

绝望的穆里斯正要转身回去,忽然间在一条窄巷的转弯处,他看见一线灯光。他跨进这条黑巷,没有觉察到一个好奇的人,一刻钟以来就在一丛树木里藏着,把头靠在墙上,窥伺他的行动,现在这个头仓卒地隐藏到墙的后面去了。

这个头消失后几秒钟,三个人从这墙上所嵌的一扇小门出来,去挡住穆里斯刚才进去的那条窄巷,第四个人为着更加谨慎,便把这条巷子的门关上了。

穆里斯走到巷子的尽头,发现一个院子,他看见的光线是从这院子的那一边射过来的。他敲敲一所破烂孤立的房门,但是他刚敲一下,那灯光就灭了。

穆里斯再敲一下,可是没有回响,他知道里面的人决意不回答他。他明白继续敲下去枉费功夫,于是他穿过院子,再回到窄巷来。

同时那房子的门绕着它的铰链缓缓地开了,三个人从那里闯了出来,而且发出一阵阵口哨声。

穆里斯回转身去,看见在他的手杖两倍长的距离,有三个黑影。

在黑暗里久了,眼睛习惯了的微光下,可以望见三把灰暗的刀刃在闪闪发光。

穆里斯明白他是被围住了。他本想用他的手杖和那些刀较量一下;但是巷子实在太窄了,他被夹住在两边的墙里,挥舞不开他的武器。就在那个时候,他的头挨了凶猛的一下,把他敲昏了过去。这真是一个没有料到的袭击,从墙内出来的四个人和门里出来的三个人,七个人一齐动手,冲向穆里斯来,他纵然拼命抵抗,终于被他们打倒,把手缚住,把眼缠住了。

穆里斯并没有呼叫,也没有喊人来救。他总相信自己的力量和勇气能够胜过敌人,要别人来协助是羞愧的事。

况且,纵使穆里斯呼减,在这个荒凉的区域里,也没有人来救他。

因此穆里斯是被捆住、扼住,如象我们说过,使得他不能呼喊。

他回想一下:既然他们把眼睛给他缠住,那便不是要把他立刻杀掉。在穆里斯的年龄,一切延缓都是希望。

他于是竭力镇静着,期待着。

“你是谁?”一个被斗争还弄得兴奋的声音问道。

“我是被人暗杀的人,”穆里斯回答。

“还有,如果高声讲话或喊叫,我就立刻把你杀掉。”

“如果我要叫,我就不会等到现在了。”

“你预备好回答我的问题吗?”

“你先问吧,我看是不是该回答你。”

“谁派你到这里来的?”

“没有人。”

“你是据自己的意思来的吗?”

“是。”

“你撒谎。”

穆里斯拚死命想摆脱他的手;可是办不到。

“我从来不会撒谎。”他说。

“不管你是自己来,或者被人派遣来,总之你是一个暗探。”

“你们这一群儒夫!”

“我们是懦夫吗?”

“是,你们七、八个人来对抗一个被缚住的人,反转来侮辱这个人。懦夫!懦夫!儒夫!”

穆里斯这一阵凶暴,没有使他的敌人发怒,反转平服了他们。这阵凶暴证明这少年不是他们所疑虑的人;一个真的暗探是会发抖求饶的。

“我们并没有侮辱你的意思,”一个更和缓的声音说,这个声音比以前几个声音都更有权威。“在我们这时代里,一个诚实人也可以做暗探,只是冒着生命的危险吧了。”

“说这话的人是受欢迎的;我忠实地回答你的问题。”

“你跑到这一区来干什么?”

“来找一个女人。”

一个不相信的声音回答这个借口的话。

这私语扩大成了暴风雨般的喧嚣。

“撒谎!”那个声音又说,“这里没有女人,我们明白什么叫女人,这一区里没有女人;快招认你的阴谋,不然,就要你的命。”

“哼,”穆里斯说,“你该不会为着杀我取乐而杀我吧,除非你是真正的匪徒。”

于是穆里斯拼命再做一次更凶猛,更不堪预料的努力,要摆脱系住他双手的绳索;忽然间一阵痛苦、尖锐的寒冷、刺激他的胸膛。

穆里斯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一下。

“哼!你觉得那个吗?”一个人说,“呃,你才认识了一时,还有八时要进来哩!”

“那么,放进来吧,”穆里斯淡然地说,“至少,立刻就完结了。”

“你是谁?讲!”那又和缓又有权威的声音说。

“你要知道我的姓名吗?”

“是,你的姓名。”

“我是穆里斯.林德。”

“怎么!”一个声音叫道:“革命党人,……爱国者,穆里斯·林德吗?勒卜特页队的秘书穆里斯·林德吗?”

这些话带着很大的热忱说了出来,穆里斯了然这些话有决定性的意义,不管怎样回答,他的命运都注定了。

穆里斯是决不会怯懦的。他象一个真正的斯巴达人直立着,拿出一种坚定的声音说:

“是,穆里斯·林德,是,穆里斯·林德,勒卜特页队的秘书;是,穆里斯·林德,爱国者、革命党人、雅各宾党人;总之,穆里斯·林德,他最美丽的日子就是为自由而死的日子。”

一个死样的沉寂来接受这个回答。

穆里斯·林德挺着胸膛,时时刻刻期待着那把他已经感觉着尖锋的刀剑,整个地刺进他的心来。

“你的话果然是真实的吗?”几秒钟以后一个泄漏了它的情绪的声音说。“嘿,少年人,不要撒谎。”

“搜我的袋子,你可以找着我的委任状,”穆里斯说:“瞧我的胸膛,如果我的血没有把它们遮盖,你会在我的汗衣上找着绣着的M和L两个字母①。”

跟着穆里斯感觉被几只有力的胳臂挟持走了一会。他听见开了第一道门,又开第二道门。只是第二道比第一道更窄,因为抬他的人和他不能一齐过去。

他继续听见低声交谈和耳语。

“我算是完了,”穆里斯对自己说,“他们要系一块石头到

——

①即穆里斯·林德两字的缩写

我的颈项上去,把我扔在庇野勿尔河的某个涡坑里去。”

但是,过一会,他感觉抬他的上了几步楼梯。一阵比较温暖的空气迎面拂来,他们把他放在一个座位上面。他听见一扇双重上锁的门关了,脚步声也远了。他感觉一个人被留下在那里了。他注意地听,如象生命系在一个字上面的人那样注意地听,他听见同一个声音,在他耳里混着坚决同和缓两种意思,在对另外的人说:

“让我们商量吧。”“)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