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穆里斯痛苦失望地走过杜勒尔桥那一天,同时,几个市政府的兵士,被巴黎国民军的军长桑特尔①领着,到丹普尔塔作了一次严密的查询,这地方自一七九二年八月十三日以来,已经改为监狱了。
这个检查特别在第三层楼,那里有三个房间和一个前厅。
其中的一间住了两个妇人和一个少女、一个九岁的孩子②,大家都穿的是丧服。
年长的一个女人,大约有三十七、八岁。她靠着一张桌子坐着,在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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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桑特尔(1752—1808):原来是制啤酒的工人,革命时巴黎国民军的将军,是山岳党专政时的出色人物。
②即路易十六的妻、妹、女、子四人。
第二个女人也坐着,在做刺绣的工作:她可能有二十八、九岁。
那少女只有十四岁,依偎着病卧在床上的孩子,他闭着眼晴,好象是睡了,可是市府的兵士弄出的声响显然不会使他睡着的。
几个兵士在翻开床铺,几个兵士在展开衣服;还有一些在搜查完毕之后,用轻蔑的眼光,注视着那些不幸的女囚,她们坚决地低着头,一个看书,一个刺绣,第三个望着她的弟弟。
年长的这个女人身材高、面色苍白,而且美丽,她好象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书本上,其实很可能只是她的眼睛而不是她的精神放在书本上面。
跟着一位兵士走近她的身边,夺去她手中的书本,扔在房间的中间去。
那女囚把她的手伸到桌上,再取一卷,继续看下去。
这位山岳党人忿怒地再夺去这第二卷,犹如第一卷那样。这凶恶的姿态,使得在窗旁刺绣的那个女囚战栗,而那少女跨步向前,用她的胳臂包住那念书人的头脑,涕哭地悄悄说:
“啊!可怜的母亲呀!”
于是那少女吻她。
跟着那女囚把她的口放在那少女的耳朵上,好象也在吻她,并且对她说:
“玛丽,在火炉门前藏得有一个小字条;赶快拿掉它。”
“滚开,滚开!”那市政府的官员粗暴地把少女拖过来,使她和她的母亲分开。“你们该吻完了吧?”
“先生,”那少女说,“国民公会是不是曾经命令不许孩子吻她们的母亲?”
“不,但是它却命令惩办卖国者、贵族和旧党,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到这里来检查。喂,安东尼特①,回答吧。”
这个女人受了这样粗暴的查问,甚至不愿意抬起头来瞧一下查问她的人。她反转把头掉到另外一面去了;由于痛苦,一丝红霞从她苍白的腮庞掠过,一线泪痕也出现在那上面了。
“不可能,”那人继续说,“昨夜的企图你不可能不知情。究竟从哪里来的?”
女囚人那面仍然静寂无声。
“回答吧,安东尼特,”桑特尔上前说,他没有觉察这少妇看见他,便混身战栗起来,原来在一月廿一日的早晨,便是他走进丹普尔来,带着路易十六上断头台去的。“回答吧。昨夜有人阴谋反叛共和国,想把你从监里劫走。这原是人民的意志,把你放在这里等候你的罪行得着惩罚的时候。这阴谋你总该是知道的,对吗?”
玛丽·安东尼特一听见这声音就打抖,她坐在椅上尽量向背后退缩,好象想逃避似的。但是她仍然不回答。
“你真的不愿回答吗?”桑特尔因猛地跺着脚说。
那女囚徒从桌上取下第三卷书。
桑特尔转过身去;这位带领八万兵士的领袖具有凶猛的力量,只须眼睛一扫便盖住了快死的路易十六的声音,可是在这女囚的尊严前面却受了挫折,他虽然也还可以把她的头砍掉,可是不能使她屈服听命。
“还有你,绮丽沙白,”他向另一个女人说,她早已暂时停止了刺绣,阖着双手在祈求,不是向这些人,而是在向天主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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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路易十六的王后名玛丽·安东尼特,原来是奥国的公主。
求。
“你回答吗?”
“我不明白你问的什么,”她说,“因此我不能回答你。”
“呃!见鬼!卡贝女公民,”桑特尔不耐烦地说,“我的话很明白。昨夜有人要想使你们逃走,你该认识那些罪人。”
“我们和外面没有来往,先生,因此我们不知道他们怎样维护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怎样陷害我们。”
“好”,那位市政府的官员说,“我们去听你的姪儿说些什么。”
他走到太子的床边。
在这个威胁下,玛丽·安东尼特忽然站了起来。
“先生,”她说,“我的儿子在害病,睡着了……不要惊醒他。”
“那么回答吧。”
“我一点也不知道。”
那位市政府的军长对直走到那小囚人的床边,如象我们说过,他假装在睡觉。
“嘿,嘿,醒来,卡贝,”他说,并且粗暴地摇他。
孩子睁开他的眼睛,微笑一下。市府的人员便把那张床包围起来。
被痛苦和恐惧所扰乱的王后,向她的女儿做了一个手势,这女孩子借着这个机会,溜到隔壁那间屋子里去,打开火炉的一扇门,抽出那个小字条,立刻烧掉,于是即刻转回这间屋里来,丢了一个眼色,使她的母亲放心。
“你要什么?”孩子问。
“昨夜你听见了什么?”
“没有,我睡着了。”
“好象你很爱睡呀?”
“是的,因为我睡着,就做梦。”
“你梦见谁?”
“我看见你们杀掉我的父亲。”
“这样,你一点儿声音都没听见吗?”桑特尔凶狠地说。
“一点儿没听见。”
“这群小狼原来和母狼都是预先约好的,”那忿怒的市政军长说,“可是一定是有阴谋的。”
王后微笑了一下。
“那奥国女人在鄙视我们,”那市政军长叫道。“既然这样,严厉地执行公社的命令吧。站起来,卡贝。”
“你要干什么?”王后忘我地叫道。“你没有看见我的儿子在害病,在发烧吗?你真的想把他弄死吗?”
“你的儿子,”那市政军长说,“是丹普尔管理委员会的累赘。他正是一切阴谋者的争取对象。他们想把你们一齐劫走。嘿,来吧。提松!……叫提松来。”
提松是监狱里做一切粗笨工作的工人。他来了。
他有四十多岁,皮肤灰暗,形容粗野,黑发蓬松,一直拖到眉毛。
“提松,”桑特尔说,“昨天有谁给犯人们带饮食来?”
提松说出一个姓名。
“她们的换洗衣服,谁带进来的?”
“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是洗衣妇吗?”
“不错。”
“你把犯人们的东西交给她吗?”
“为什么不?反正都一样是赚钱。她赚的不是暴君的钱,是国家的钱,因为国家是在为他们付钞。”
“我们告诉过你下细检查进出的衣服。”
“嘿,难道我没有尽好我的本分吗?譬如昨天有一张手巾,上面打了两个结子,我立刻交给管理委员,他命令我的女人打开结子再熨平,然后才交给卡贝太太,并且不说什么。”
对于手巾上打了两个结子这个说法,王后战栗了,瞳孔也扩大了,绮丽沙白夫人同她交换了一个眼色。
“提松,”桑特尔说,“你的女儿是一个公民,没有人怀疑她的爱国热忱,但是,从今天起不要她再进丹普尔来。”
“啊!我的天!”骇住了的提松说,“你们对我讲些什么?怎么!我就不会在这里再看见我的女儿吗?”
“你也不许再出去了,”桑特尔说。
提松朝四周一望,他的忿怒的眼睛没有盯在任何东西上面,忽然间他叫了起来:
“不许我再出去!哼!就是这样干吗?嘿,好!让我完全出去。我辞职不干了,我既不是暴君,又不是贵族,你们要把我拘在监里,我告诉你我要出去。”
“公民,”桑特尔说,“服从公社的命令,闭口,否则你就要吃苦,是我这样命令你留在这里,监视着有什么事发生。我警告你,也有一只眼睛监视着你。”
这期间王后以为别人把她忘记了,渐渐恢复了她的宁静的心绪,重新把她的儿子放上床去。
“叫你的女人上来,”那市政军长对提松说。
这人不说一句话,便下去了。桑特尔的威胁使得他温柔得象一只小羊。
提松的女人上来了。
“女公民,过来,”桑特尔说:“我们就到前厅去,你搜查这些囚犯的身子。”
“喂,女人,”提松说:“他们不要我们的女儿再进丹普尔来了。”
“怎么!他们不要我们的女儿进来吗?那么我们从此就不能再看见我们的女儿了吗?”
提松不住地摇头。
“你在那里说些什么?”
“我说我们给丹普尔委员会打了一个报告,请委员会决定。在这期间……”
“在这期间,”那女人说,“我要看我的女儿。”
“安静!”桑特尔说:“我们叫你来搜查囚犯的,不许说话,快去搜查她们,过后再看……”
“但是……可是!……”
“啊!啊!”桑特尔皱着眉头说:“我看,弄糟了。”
“照将军公民说的去做吧,女人,过后,你看他会说我们再看见……”
提松带着一个卑贱的微笑望着桑特尔。
“好吧,”那女人说:“你们走开,我就去搜她们。”
男子们都出去了。
“我亲爱的提松太太,”王后说,“相信……”
“我什么也不相信,卡贝女公民,”那可怕的女人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不只是你一个人为人民带来这一切的灾祸。现在我要在你身上找出一些可疑的东西,你等着吧。”
四个男子站在门边,如果王后拒绝,他们便进来帮助提松女人动武。
先从王后下手。
在王后身上寻出一条手巾,上面有三个结子,这好象是安排好作为提松所说的那条手巾的回答,另外还有一枝铅笔,一幅肩挂,一些封信的火漆。
“呃!我很明白这个,”提松女人说。“我已经报告过市政府的委员们说,她写信,那奥国女人!有几天我在蜡台的盘上找着一点火漆来。”
“啊!太太,”王后带着一种恳求的声调说,“只把披肩交出去吧。”
“啊,对,是的,”那女人说,“怜悯你!……人家会怜悯我吗?……他们要把我的女儿拿走。”
绮丽沙白夫人和公主身上没有找着什么。
提松太太呼唤市府的人员,桑特尔带着他们再进来;她把在王后身上搜得的东西都交了出来,这些东西从一只手转到另一只手,成了无限多的猜度的对象:特别是那条打了三个结子的手巾,使得那些查抄皇族的人作无边的幻想。
“现在,”桑特尔说,“我们要对你宣读国民公会的命令。”
“什么命令?”王后问。
“那命令叫你和你的儿子分开。”
“真的有这一道命令吗?”
“是的,国民公会很担心:国家交付给公会这个孩子,不该让孩子和象你这样腐败的母亲在一道……”
王后的眼睛发出了怒火。
“纵然你们是虎狼,至少也该对我作出一些控诉的理由呀!”
“这又有何困难呢,”一个市府的人员说,“哼,听吧……”
他于是作了一个很肮脏的控诉,好象叙东①用来控诉亚格里庇伦②一般。
“啊!”王后挺起身子,面如死灰,忿怒得傲气无比的叫道,“我只有向天下的母亲的心呼吁!”
“走吧!走吧!”那市府的军长说,“一切都弄好了;我们已经在这里两个钟头了,我们不能费掉一整天的光阴,起来,卡贝,跟着我们走吧。”
“绝不!绝不!”王后闯上前去站在市府的人员和小路易当中,不要他们挨近床边,象一只母老虎保护她的兽穴一般,“我绝不让你们把我的儿子夺走!”
“啊!先生们,”绮丽沙白夫人阖着双手,带着可称赞的恳求态度说,“先生们,凭借上天的名,怜悯两个母亲吧!”
“说吧,”桑特尔说,“说出姓名来,供出你们的阴谋诡计,解释提松的女儿给你带来的衣服里、那条手巾上的结子,和在你袋里找出的手巾上的结子,那么,我们就把孩子给你留下。”
绮丽沙白夫人给王后丢了一个眼色,好象请她做出可怕的牺牲。
王后的泪珠在眼睑上象一颗钻石那样在放光辉,她骄傲地拭去了说:
——
①叙东:罗马的历史家,生于公元前七十年代。
②亚格里庇伦:罗马暴君列雍的母亲。
“再见,我的儿子。决不要忘记你在天上的父亲,你的母亲不久就去同他在一起,每天早晨和夜晚,念我教你的祷告。再见,我的儿子。”
她给了他最后的一吻,冷酷地、不可屈服地站了起来说道:
“先生们,我一点也不知道,照你们的意愿去做吧。”
可是王后所应该具有的力量,实在超过了一个女人的心,特别是一位母亲的心所能容忍的。她昏倒在椅子上去了,同时他们把孩子带走,他流着泪伸着臂向着他的母亲,但却没有发出叫声。
门在带走太子的市府人员的身后关上了,只留下三个女人。
室里只有一片绝望的沉寂,被几阵呜咽的哭声打断了。
王后首先打破了沉寂。
“女儿,”她说,“那张字条呢?”
“我把它烧了,象你对我说的,母亲。”
“没有看过吗?”
“没有看过。”
“最后的光明而崇高的希望也永别了。”绮丽沙白夫人悄悄说道。
“啊!你说得对,说得对,我的妹妹,太痛苦了!”
跟着她转身向她的女儿说:
“至少你看过那上面的笔迹,玛丽。”
“是的,母亲,一会儿。”
王后站了起来,走到门边去,看看是不是有人在监视她,从发上抽下一根针,走到墙边,从缝里挑出一张摺成象一个小柬那样的纸条,把它送给公主看。
“我的女儿,在回答以前,下细想想那笔迹是不是和这笔迹相同?”
“是的,是的,母亲,”公主叫道,“是的,我认识这笔迹。”
“赞美天主啊!”王后热忱地跪下叫道,“如果今天早晨,他还可以写字,那么他是得救了。感谢,我的天主!感谢你,这样一个高贵的朋友值得你为他显示一个奇迹的。”
“母亲,你说的是谁呀!”公主问道,“这个朋友是谁?把他的名字告诉我,我要在祷告里,向天主为他祈福。”
“是的,你说得对,女儿,绝不要忘记这个名字,因为这是一个充满荣誉和勇敢的君子,他并不想得到什么酬报,因为他是在灾祸里才出现的。他从来没有看过法国的王后,宁肯说是法国的王后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他却献出他的生命去保护她。也许他要得着的报酬,亦如今天一切有道德的人所得着的一样:一个残酷的死亡……但是……如果他死了……啊!上天!上天!我只有在那里去感谢他……他叫……”
王后焦急地朝四下一望,低下她的声音说:
“他叫红属骑士……为他祈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