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穆里斯·林德清醒转来,向他周围一望的时候,他只看见几条阴暗的小巷,在他左右两旁伸展出去;他企图寻找、辨识;但是他的精神已经受了扰乱,夜色又是那样黑沉沉的,前一会儿出来照耀着那神秘女人的迷人面貌的月儿,现在又溜进云里去了。一阵残酷的惶惑以后,这少年再踏上回到他在鲁尔街的住所的道路。

走到圣·亚弗依街的时候,穆里斯惊异地看见很多巡逻队在丹普尔区巡逻。

“什么事,军曹?”他向一队很忙的巡逻兵的队长问道,这一队人刚才在喷泉街搜查过来。

“出了事,”那军曹说:“军官,今夜有人想抢走卡贝①女人和她那一窝人。”

“怎么抢的?”

“旧党的一队人,不晓得怎样偷得了口令,穿着国民军步兵的服装,进了丹普尔监狱,正要把他们劫走。幸而那个假扮队长的家伙,对守卫军官讲话的时候,称呼他‘先生,’这样他自己就把贵族的身份泄漏了!”

“真是见鬼!”穆里斯说,“我们把这些造反的人捉住了

——

①卡贝是法国布尔朋王朝始祖的姓,所以革命时代法国人民以卡贝这个姓称呼王室的人。

吗?”

“没有,那一队家伙冲出街去,逃跑了。”

“还有希望把这些流氓捉住吗?”

“他们当中那瘦削高大的首领,很重要,须得捉住的……他是被市政府的一位官员把他引到守卫军那里去的。这混蛋,使得我们好跑呀!也许他由后门逃出,从玛得隆修道院跑掉了。”

别的时候,穆里斯会同这些爱国者一道,为着拯救共和国看守一夜的;但是,一小时以来,对祖国的爱不是他唯一的思想了。他继续走上回家的道路,他刚才听得的消息渐渐就从他脑子里消逝,而且在前一会他所遭遇的事故以后更快地消逝了。况且劫狱的举动近来时常发生,爱国的人知道这事已经成了一件政治上的策略,所以这新闻对于少年共和党人已经不大感觉兴趣了。

穆里斯转回家来看见他的勤务员,那时代大家已经没有仆人,穆里斯看见他的勤务员在等他,因等他,就睡着,一睡着便鼾声如雷地使人不安。

穆里斯用了许多方法才把他叫醒,请他为他主人脱掉长靴,再叫他重新去温他的旧梦,于是穆里斯才躺上床去。时间已经很晚了,他又是个年轻人,虽然他精神上还不能平静,不久他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在他的床边小桌上,发现一封信。

这封信上的笔迹文雅、秀丽,不认识是谁人写来的。他瞧瞧信封上的火漆印章,那上面只有一个英国字Nothing——“无。”

谢谢!

永远感激回报一个永远的忘怀!……

穆里斯呼唤他的仆人;真的爱国者已经不再揿铃,因为铃子是叫仆人的;况且许多勤务员来到主人家服务的时候,便把不要这样做作为他们服务的条件,自然主人们也只得应允。

穆里斯的勤务员差不多三十年前在洗礼盘上得着约翰这个名字,在九十二年①由于他私人的权力,把约翰这个名字废掉,感觉它是既贵族又宗教了,于是改名叫斯克屋拉②。

“斯克屋拉,”穆里斯问,“你知道这封信的来历吗?”

“不,公民。”

“谁交给你的?”

“看门人。”

“谁送给他的?”

“既然那上面没有国家的邮票,无疑是一个当差的人”

“下楼去请看门人上来。”

看门人上楼来,因为穆里斯叫他,因为穆里斯是很受同他交往的一切勤务员爱戴的,看门人发誓说如果是别的房客,他是要叫他下楼去,他绝不会上楼的。

这看门人名叫亚里斯特得。

穆里斯询问他。那封信是一位不认识的人早上快要八点钟送来的。这位少年枉然地问了许多问题,从各方面反复盘诘,那看门的人却答不出什么来。穆里斯报酬了他十个法郎,并且请求他:如果那个人下次再来,你要跟随他的行踪,把他的去向告诉穆里斯。

亚里斯特得虽然很满意,可是要他去追探他的同类的行踪,却感觉有点受屈,但是那送信人不会再来了。

——

①即一七九二年.

②罗马的一位爱国者的姓。

穆里斯一个人的时候,轻蔑地把信揉绉,去掉他的指环,把它包在揉绉的信纸里,放在床边的小桌上,翻身把鼻向着墙,疯狂地假想再去睡觉,大约过了一个钟头,穆里斯又非常兴奋地再去吻那个指环,念那封信:这指环是一颗很美丽的蓝宝石嵌成的。

如象我们说过的,那封信是一张迷人的小柬,无疑是从一个贵族那里来的。

穆里斯正在这样研究的时候,他的房门开了。穆里斯赶忙戴上他的指环,把那封信藏在他的枕头下。这是由于初恋者的羞怯呢?还是爱国者的惭愧?他不愿意别人知道他在和写这样书信的人交往,即凭从信里带来的芬芳气息便足以把那写信的和受信的人牵联在一起了。

进屋来的人是一位穿着爱国者服装的少年人,可是这服装却有无上的标致。他的短衣是细料制成,他的长裤是小呢的,他的彩色袜子是细丝的。至于他头上的赤帻①,由于它别致的形状,和它美丽的紫色,使得所有巴黎的赤帻都变得黯淡无光。

他在他的腰带上挂着一对凡尔赛皇室制造的手枪和一把直而且短的剑,同战神广场的学生所佩的一样。

“嘿!还在睡,布鲁达斯②,”新来的人说,“祖国在危险中。哼!可羞!”

“不,罗兰,”穆里斯含笑地说,“我没有睡觉,我在做梦。”

“是,我明白,梦见你的悠乞里斯③。”

——

①赤帻:一七九三年法国共和党人标榜自由主义的徽章。

②布鲁达斯:刺杀凯撒的一位罗马将军。

③悠乞里斯:费伦隆小说里的女主角。

“呃,我不明白。”

“呸!”

“你讲些什么?这悠乞里斯是谁?”

“嘿,还不是女人……”

“哪一个女人?”

“圣·翁诺芮街的女人,巡逻队的女人,你和我昨夜晚冒着脑袋的危险去夺回的神秘女人。”

“啊!是的,”穆里斯说,他完全明白他朋友的意思,故意装做不了解谁是这神秘的女人!

“喂,她是谁呀?”

“我不知道。”

“她漂亮吗?”

“呸!”穆里斯轻蔑地嘟起他的嘴唇。

“一个可怜的、被人忘记去幽会的女人。”

……是的,无论我们是怎样的软弱,总之是被爱情搅乱了的男人

“那是可能的,”穆里斯喃喃的说,他起初也有这个意念,可是现在却认为不合适,这位美丽的神秘女人,他现在宁肯把她看做是一个叛徒而不是一个荡妇。

“她住在哪里?”

“我一点也不知道。”

“怎么!你一点也不知道!不可能!”

“为什么呢?”

“你带着她走的呀。”

“她在玛丽桥逃走了……”

“从你手里逃走了?”罗兰哈哈大笑,“一个女人从你手里逃走了,真怪呀!”

在空中暴君秃鹰的爪下

小鸽怎能飞跑?

在荒郊恶虎的口中

羚羊怎能脱逃?

“罗兰”,穆里斯说,“你没有一般人那样讲话的习惯吗?你那些残酷的诗把我啰嗦够了。”

“怎么!向一般人那样讲话!但是我觉得,我比一般人讲得好些。我象德木斯提页①公民那样讲话,不管是散文或是诗歌。至于诗吧,亲爱的,我认识一位爱蜜李②,她还觉得不错哩,但是转来谈你的吧。”

“谈我的诗吗?”

“不,你的爱蜜李。”

“我有一个爱蜜李吗?”

“嘿!嘿!你的小羚羊一定变成母老虎,向你露出了利齿,所以你才烦恼,可是密恋。”

“我,在密恋吗?”穆里斯摇着头说。

“是的,你,在密恋。”

不要老使人疑猜;

——

①德木斯提页(1760—1801):法国作家。

②爱蜜李:女子的名字。

这一击从爱神打来,稳稳地打在心上

比雷霆还打得更加利害。

“罗兰,”穆里斯说,拿起小桌上的一把钥匙作为武器说,“我对你说:不要再念一篇使我厌恶的诗。”

“那么,谈政治吧。况且,我就是为着那个而来的,你知道新闻吗?”

“我知道卡贝寡妇想逃跑。”

“呸!只是那个吗?”

“还有什么呀?”

“那著名的红屋骑士到巴黎了。”

“真的!”穆里斯从他的坐位站起来叫道。

“他本人亲身。”

“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夜晚。”

“怎样来的?”

“化装成国民军步兵。一个女人,大家以为是一位贵族化装成平民的女人,把衣服给他带到关卡那里,过一会他们手挽手地就进了城。直到他们走过,守卫的士兵才起了疑心。他们首先看见一个女人夹着一包东西出城去,随后看见她挽着一个象军人那样的家伙进了城来;这真有些不明不白,于是发出警报,大家跟着追赶。他们来到圣·翁诺芮街的一家旅馆,一扇门着魔似地给他们开了。这家旅馆还有另外一道门开向香榭丽榭,眼睛一转!嘿,红屋骑士和他的同谋人都不见了。大家虽然把旅馆拆掉,把店主杀掉,但却不能阻止骑士来再较量一下,虽然前四个月交锋一次,昨天交锋第二次,都失败了。”

“他没有被捉住吗?”穆里斯问。

“哼!是的,这象是要捉蒲若得①!你知道亚里斯特得②要捉蒲若得淘了好大的神呀:

于是罗兰朗诵了味吉尔的一首诗。

“当心啊,”穆里斯说,同时把他的钥匙放进他的袋子里。

“哼!你才该当心咧;这一次你要厌恶的不是我,而是味吉尔③。”

“只要你不把它翻译出来,我就没有话说。但是再转来谈红屋骑士吧。”

“是的,我们必须承认他是胆大的人。”

“真的,要做这样的事须得有无上的勇气。”

“或者是无上的爱情。”

“你也相信骑士对于女王的爱情吗?”

“我不相信,我不过象大家那样讲讲。不过她使得许多人爱她;她可能诱惑了他,有什么可以诧异的呢?据说她真的迷住了巴尔拉夫④。”

“不管这些,骑士在丹普尔监狱总有内应吧。”

“可能的:

‘爱情打破了铁栏,更取笑什么闩锁。”

——

①蒲诺得:能变多种形象的海神,常用以比喻变化莫测的人。

②亚里斯特得:古希腊神话里的大将。

③味吉尔:公元前一世纪罗马诗人。

④巴尔拉夫(1761—l793):法国律师、议员,死于断头台上。

“罗兰,诗又来了!”

“啊!真的。”

“那么,你象别人一样地相信那个吗?”

“为什么不呢?”

“因为据你计算,女王会有两百个爱人。”

“两百,三百,四百。她真美丽得该有那许多。我不是说她爱他们;总之,他们都爱她。人人看见太阳,太阳不必看见大家。”

“那么你说红屋骑士?……”

“我说这时候大家搜索他,而他却逃脱共和国的侦探,他真是一个狡猾的狐狸精。”

“公社对这一件事将要怎样对付呢?”

“公社将发布一道命令:每个人家,就象一本打开的书,在门前贴上一张条子,让人读出屋里男女居民的名姓。这样实现了古人的梦想:但愿在每一个内心的窗上,大家都能看出那里做些什么!”

“啊!真想得妙呀!”穆里斯叫道。

“在每人心上开一堵窗子吗?”

“不,只是在每家门上贴一张条子。”

真的,穆里斯因此想到这样就可以寻着他那神秘的女人,至少可以觅出她的踪迹来。

“不是吗?”罗兰说,“这样,我敢打赌:一下就可以给我们打出五百个贵族来。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早上我们在俱乐部接见了一群志愿兵代表;他们是被我们昨夜的对手领来的,昨夜我离开的时候,他们都醉得快要死了,我告诉你,他们带着花绳和花环来的。

“真的!”穆里斯微笑地答着,“他们有好多人呀?”

“三十个,都刮了胡子,钮扣洞上还带了花。‘火热队俱乐部的公民们,’有一个还演说道,‘我们本着真正爱国者的身份,希望法国人的联合不因小小的误会受到阻碍,我们来重新合好’。”

“又怎样……?”

“于是我们又重新结拜,如象笛亚弗芮斯说的,大家暂且把秘书桌当做祖国的祭台,并且在瓶里插上了几束鲜花。因为你是这会上的主角,大家叫了三次,要为你戴上花冠,因为你没有回答,知道你不在那里,总之要找东西戴上花冠,他们只好把花冠放在华盛顿的半身像头上了。这便是这场盛会的经过了。”

罗兰刚说完这段真实的情景,那个时候,这样的事一点也不奇特,忽然间他们听见人声嘈杂,鼓声咚咚,由远处越来越近,这原是一般人习惯听了的声音。

“这是什么?”穆里斯问。

“这是宣布公社的命令,”罗兰说。

“我跑回队里去。”穆里斯说,同时跳下床来,叫他的勤务员来,帮他穿上衣服。

“我呢,要跑回家去睡觉,”罗兰说,“因为你那些疯狂的志愿兵,我才睡了两小时。如果他们打得不厉害,你让我睡,如果打得凶狠,你来找我。”

“为什么你打扮得这样漂亮?”穆里斯爬起来要走,又瞟了罗兰一眼说道。

“因为上你这里来,我需得经过伯迪斯街,那条街的三层楼上有一扇窗子,在我经过的时候是常常打开的,”

“你不怕有人把你当做香狸①吗?”

“我吗?香狸?嘿,是的,说反了,人家叫我是一个真正的没套裤汉。但是为了女性,总应该牺牲一点儿。对祖国的崇拜并不排斥对爱情的崇拜,反过来,它们是互相帮助的:

共和国布告

大家效法希腊;

自由的祭台下

还是有爱神的地位。

“你敢献这一首诗,我就告发你是贵族,我把你剃光,使你从此戴不上假发②。再见,朋友。”

罗兰热忱地伸出一只手给穆里斯,那少年书记热忱地握着,并且跨出门去,还在考虑是不是要买一束花送给葛洛丽。

——

①香狸:是法国第一共和时代衣着华丽、洒满香水的游荡青年的绰号。

②十八世纪欧洲男女均戴假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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