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这个人声鼎沸、鲜血淋漓的场面在沙滩广场出现的时候,这里却有一些人堵在花园的便门后面,他们把剑插入鞘内,正在帮助其中一个跨上鞍缰齐备、早在花园里等着的坐骑;接着,这些人象一群受惊的鸟儿向四处飞散,有的翻墙越壁,有的丧魂落魄,在一片混乱中夺门而走。
跨上马背的人暴躁地用马刺猛刺几下,以致惊得那畜生差点儿越过围墙;我们说,这个骑士纵马飞驰,打横里穿过博杜瓦埃广场,风驰电掣似的从大街上的人丛中闪过,一路上践踏、碰倒、撞翻阻拦他的一切东西,十分钟之后他到达了总监先生的门前。他气喘吁吁,甚至比他的马还要喘得厉害。
修道院院长富凯一听见马蹄在石板路上传来的响声,没等到骑士跨下马背就已经出现在朝院子开的一个窗口。
“怎么样?达尼康,”他半个身子探出窗外,问道。
“啊!完了,”骑士回答说。
“完了!那么他们都救出来了?”修道院院长叫道。
“不,不是,先生,他们已被绞死了!”骑士回答。
“绞死了!”修道院院长先生重复了一遍,他脸色顿时发白。
突然侧门开了,富凯在套间里出现,他脸无血色,手足无措,半张着嘴,发出既痛苦又愤恨的呻吟。
他站在门旁,听着院子里的人在向窗口上的人说些什么。
“可怜的蠢货!难道你们不跟他们拚?”修道院院长问。
“象狮子那样拚过。”
“还不如说象个胆小鬼!”
“先生。”
“一百个手中有剑的军人,如果能够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就能抵得上一万名弓箭手。那个喜欢充好汉、爱吹牛拍马的梅纳维尔到哪里去了?他不是说要么凯旋归来,要么战死沙场吗?”
“啊,先生,他遵守誓言,已经战死沙场了。”
“死了!被谁杀死的?”
“被一个扮成人的鬼,一个舞着十把闪光的利剑的巨人,一个一下子就把火扑灭、把骚乱压下去,并在沙滩广场的石板路上变出一百个火枪手的疯子。”
富凯抬起汗流如注的脑袋。
“噢!利奥多·德·埃默里!死啦!死啦!而我也落得个名誉扫地,”他咕哝着。
修道院院长回过头来,看见他的哥哥脸如土色,完全垮了,便劝他说:
“别这样!别这样!”他说,“先生,这是命里注定的,别这样唉声叹气的。如果我们没有成功,那是因为天主……”
“别说了,修道院院长先生,别说了!”富凯嚷道,“您的辩解是亵渎神明。把那个人带到这里来,让他把这件可怕的事情详详细细地讲给我听。”
“可是,哥哥……”
“先生,请听我的话。”
修道院院长摆了个手势,半分钟之后就听见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与此同时,古尔维尔象总监的护守神那样出现在富凯背后,他一个指头贴在嘴上,仿佛在叮嘱总监即便处在悲痛的狂澜中也要谨慎小心。
大臣完全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情,说明过度悲伤而碎了一半的心还能由人力来控制。
达尼康来了。
“您报告一下,”古尔维尔说。
“先生,”使者回答说,“我们接到命令去营救囚犯,并要我们在营救的同时高呼:‘柯尔培尔万岁!’”
“把他们活活烧死,是吗?修道院院长先生?”古尔维尔打断他的话。
“不错!不错!这正是给梅纳维尔下的命令。梅纳维尔知道该怎么做,只是梅纳维尔已经死了。”
这个噩耗对古尔维尔,与其说是悲伤还不如说是吃了定心丸。
“把他们活活烧死?”使者重复说了一遍。好象他对这个命令有怀疑,不相信这个给他下的唯一的命令会是真的。
“当然是把他们活活烧死罗,”修道院院长先生粗声粗气地说。
“那好,先生,那好,”达尼康一面说,一面察看着这两个对话人的神色,以便确定将实情相告会对他本人有利还是有害。
“现在,您接下去讲。”古尔维尔说。
“两名囚犯,”达尼康接着说,“应该被押送到沙滩广场,可是狂怒的老百姓坚决主张要把他们烧死而不赞成绞死。”
“老百姓有他们的道理。您继续说下去,”修道院院长说。
“可是,”那个人接着说,“正当弓箭手被冲散,广场上的一幢房子起了火,这幢房子原来打算作为烧死罪犯的火堆用的;突然间,一个怒不可遏的家伙,就是我刚才向你们提起的那个魔鬼,那个巨人,据说他就是这幢房子的业主,在一个青年人的帮助下把烧火的人从窗口抛出去,还怂恿一批在人丛中的火枪手一起动手;接着,他从楼上纵身一跃,就这样落到广场上,他拼命舞着手中的剑,就这样,弓箭手重新获胜,囚犯又被抢走,梅纳维尔也因此丧命。囚犯抢走后不到三分钟就处决了。”
富凯尽管恢复了自制力,却也无法控制自己,终于发出一声沉郁的悲叹。
“那个人,您说的那幢房子的业主,叫什么名字来着?”修道院院长问道。
“我说不上来,我没法看见他;我的岗位被指定在花园里,我守在岗位上,事情的经过只是后来人们告诉我的。我接到的命令是等事情一结束,就飞快来向您报告所有这一切。根据命令我快马加鞭,飞奔而来。”
“很好,先生,我们没有别的事要问您了,”修道院院长说。越是到了接近要跟他哥哥单独相处时,他越是感到提心吊胆。
“您拿到钱没有?”古尔维尔问。
“拿到一部分,先生,”达尼康答。
“这是二十个皮斯托尔。去吧,先生,别忘了永远要象这次一样,捍卫国王陛下的真正利益。”
“是的,先生,”这个人鞠了个躬,把钱放进口袋,走了。
门刚在他身后关上,原来站着不动的富凯快步向前,走到修道院院长和古尔维尔之间站住。
这两个人都同时张大着嘴想说什么。
“不要申辩!也不要怪别人,如果我不是个鲁莽的人,我就不会把营救利奥多和德·埃默里的事交给别人去办。是我一个人的罪,是我一个人应该受到指责并感到内疚。修道院院长,您走吧。”
“只是,先生,您总不会阻止我去找那个在这场精心策划的事件中出来斡旋,替柯尔培尔先生卖力气的混蛋?如果说热爱亲密的朋友是一种高明的手腕,那么,我不相信穷追猛打,死咬住敌人不放是件坏事。”
“修道院院长,别再给我提什么手腕不手腕了,您走吧,我请求您,在我没有什么事情要您做之前,我不愿再听到有关您的一切;看来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小心谨慎和保持沉默。在您前面已经有了可怕的先例,先生们,不要报复,我不允许你们这样做。”
“谁也不能阻止我去对一个使我们家族蒙受耻辱的罪犯进行报复,”修道院院长嘀咕着。
“我阻止您,”富凯用命令的口气说,这种口气使人听了感到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如果您抱着这种想法一冒头,在两个钟头之内,我就可以把您投入巴士底狱。修道院院长,您自己去衡量吧。”
修道院院长弯了弯腰,满脸通红。
富凯对古尔维尔打了个手势,叫古尔维尔跟他走,而他自己已经朝书房走去,这时候掌门官在高声通报:
“骑士先生,达尔大尼央先生到。”
“这个人是谁?”富凯漫不经心地问古尔维尔。
“陛下的一名前火枪队队长,”古尔维尔用同样的腔调回答。
富凯若无其事地继续走着。
“大人,请原谅,”古尔维尔说道,“我想起来了,这个勇士已经辞职,不再为陛下服务了,可能他来是领取季度补助金的,”古尔维尔这样说。
“真见鬼!他怎么选这个好时辰来?”富凯说。
“大人,那么请您允许我告诉他,就说您不接见他,我认识这个人,我认为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们把他当作朋友比当作仇人更好些。”古尔维尔说。
“您爱怎么回答他就怎么回答他吧,”富凯说。
“唉!我的天主!”修道院院长还在那里生气地说,样子倒象个神职人员了,“告诉他这里没有钱,特别是给火枪手的。”
可是,修道院院长刚刚说出这句轻率的话,半掩的门完全打开了,达尔大尼央已经出现在他们眼前。
“富凯先生!”他说,“我很清楚,你们这里没有钱付给我们这些火枪手。因此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要你们的钱,而是希望你们拒绝付给我。好啦,谢谢你们。我向你们致敬,我会到柯尔培尔先生那里去领取的。”
他轻快地行了个礼,就走了。
“古尔维尔,快去追这个人,把他叫回来,”富凯说。
古尔维尔遵命而去,他在楼梯上追到了达尔大尼央。
达尔大尼央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转过身来,看见是古尔维尔。
“真见鬼!我亲爱的先生,都是你们这些财政老爷使了可鄙的手段;我到富凯先生这儿来是为了领取陛下签发的一笔钱,而你们却把我看作是个求人施舍的乞丐或者是个专偷银器的窃贼。”
“可是,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您刚才提到了柯尔培尔先生的名字,您不是说您要去找柯尔培尔先生吗?”
“我当然要去那儿,还不是去要求他赔偿损失,因为有人企图纵火烧掉房子,嘴里还高喊‘柯尔培尔万岁!’”
古尔维尔竖起耳朵。
“噢!噢!您指的是刚才在沙滩广场发生的事吗?”
“不错,正是这件事。”
“噢,刚才发生的事跟您有什么关系?”
“什么!您问我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不是柯尔培尔先生一心想把我的房子变成烧死犯人的柴堆吗?”
“这么说这是您的房子……他们想烧掉您的房子?”
“我的天主!正是这样!”
“‘圣母像’酒店是您的?”
“已经一个星期了。”
“那么您就是那位勇猛的队长,您就是那位无所畏惧的剑客,是您驱散了那些想要烧死罪犯的家伙?”
“亲爱的古尔维尔先生,请您处在我的地位设身处地想一下;我是个警卫方面的人员,同时又是业主;作为队长,我的职责是执行国王陛下的命令;作为业主,从我本身的利益出发,我不愿意我的房子被烧掉。我是按照利益和职责的规律将利奥多和德·埃默里两位先生送还到弓箭手手中去的。”
“那么,是您把一个人从窗口抛出去的罗?”
“正是我,”达尔大尼央谦逊地说。
“梅纳维尔也是您杀死的?”
“不幸得很,我这样做了,”达尔大尼央施了个礼,好象在接受别人的祝贺似的。
“也是由于您的缘故,最终把两名罪犯给绞死了?”
“是的,先生,他们本来要被烧死的,这一点我倒引以为荣。我把这两个可怜虫从可怕的酷刑中解脱出来。亲爱的古尔维尔先生,您可知道有人想把他们活活烧死?这真是难以想象。”
“您走吧,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您走吧,”古尔维尔说,他不愿让富凯看见这样一个会给他带来那么多痛苦的人。
“不,不,”富凯说,他在候见室的门边已经听到所有这一切,“不,不,达尔大尼央先生,相反,请进来。”
达尔大尼央擦了擦剑柄头饰上刚才擦漏了的最后一滴血迹,然后又往回走。
这时候,他面对面地站在这三个人跟前,他们的面部表情截然不同:修道院院长是愤怒,古尔维尔是恐惧,而富凯则是沮丧。
“请原谅,大臣先生,”达尔大尼央先生说,“我的时间是一分一秒计算的,我还要到总管那儿去转一转,向柯尔培尔先生说清楚;还要去领取我的季度金。”
“可是,先生,我这里有钱,”富凯说。
达尔大尼央惊讶地望着总监。
“先生,刚才这样回答您太欠考虑了,这我知道,我也听见了,”大臣说,“象您这样一个有功的人,理应名扬天下。”
达尔大尼央弯了弯腰。
“您有付款凭证吗?”富凯补充一句。
“先生,有的。”
“把它给我,我付给您,来。”
他向古尔维尔和修道院院长做了个手势,他俩还站在套间原来的地方不动;富凯把达尔大尼央带到书房。刚走进去,他就问道:
“先生,一共该付您多少?”
“大人,五千利弗尔左右。”
“是付欠您的部分吗?”
“是一个季度的薪俸。”
“一个季度五千利弗尔!”富凯说,他意味深长地瞟了达尔大尼央一眼;“那就是说,国王陛下一年付给您两万利弗尔罗?”
“是的,大人,是两万利弗尔一年,您认为太多了吗?”
“我?”富凯叫嚷着说,他辛酸地笑了笑。“如果我能识人,如果我不是那么轻率、那么冒失、那么愚蠢、虚浮,而是小心谨慎、深思熟虑;总之,一句话,如果我能象某些人那样懂得怎样安排,您的年薪收入将不是两万利弗尔而是十万;而且,您将不是为国王陛下效劳而是替我出力了!”
达尔大尼央脸上微泛红云。
在恭维捧场的手法上、在奉承者的声调中、在满怀柔情的语气里,却暗藏着一种极其香甜的毒药,这种毒药甚至连最坚强的头脑有时也难免不为之神魂颠倒、飘飘欲仙。
总监结束了他那一番话之后,便拉开抽屉,取出四个卷筒,摆在达尔大尼央眼前。
加斯科尼人拆开一卷来看。
“金币!”他叫起来。
“先生,这东西便于携带。”
“可是,先生,这等于两万利弗尔呀。”
“一点不错。”
“但是,只需付给我五千呀!”
“我想,这样可以免得您到我这里来跑四趟了。”
“您实在太厚待我了,先生。”
“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骑士先生,但愿您不要因为我弟弟对您的鲁莽态度而见怪我。他生性尖刻,是个任性的人。”
“先生,您这样表示歉意,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难过。”
“那我就不说了。我想恳求您一件事。”
“噢!先生。”
富凯从他的手指上脱下一只约值一千皮斯托尔的钻戒,“先生,”他说,“这是我童年时的一个朋友的宝石戒指,而这个人,您又曾为他出过大力。”
富凯的声调显然变得柔和了。
“我!出过力!我替您的一位朋友出过力?”火枪手疑惑不解地问。
“您不可能忘记,先生,因为这事情就发生在今天。”
“那么,您那位朋友的名字叫……”
“德·埃默里先生。”
“是两个罪犯中的一个?”
“是的,是受害者中的一个……达尔大尼央先生,这样吧,为了报答你对他的效劳,我请求您接受这只戒指。看在我面上接受了吧。”
“先生……”
“我说,请您接受吧。今天是我的悼念日,以后说不定您会明白;今天我失掉一个朋友,那好,我打算另外找一个。”
“可是,富凯先生……”
“达尔大尼央先生,别了!要不,说得确切些,我们再见吧!”富凯极其心酸地喊道。
大臣说完就跨出书房,留下火枪手一个人,手里拿着戒指和两万利弗尔。
“噢!噢!我将来会明白吗?真见鬼!如果我真的了解了,他倒确实是个识时务的俊杰……!我把这件事告诉柯尔培尔先生,请他给我解释解释,”经过一番思考之后,达尔大尼央这样嘀咕着。
说完,他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