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沙滩上出现了一幅可怕的景象。
千万颗人头密密麻麻,摇摇晃晃,从远处望去倒也齐整,就象长在广漠的平原上的一大片麦穗。时不时传来一个新消息、一个谣传使这些人头左右摆动,使千万双眼睛闪闪发光。
人潮有时会向后翻滚。所有的麦穗倒向一边,比海浪还要汹涌,这片潮水从边缘向中央滚滚涌去,冲击着守卫在绞刑架周围的弓箭手。
于是,弓箭手手中的戟柄立刻落在那些鲁莽的、涌过来的人群的头上和肩上;有时落在他们身上的是戟尖而不是戟柄。在这种情况下,警卫四周会出现一个大圈子;这片空隙地带是站在最后面的人群让出来的,他们在一阵突然的骚动中被后退的人潮往后压挤,一直被挤到塞纳河畔的栅栏旁边。
达尔大尼央站在望得见整个广场的窗子前观望,心里直感到高兴,他注意到混在人丛中的火枪手和警卫们已懂得要用拳头和剑柄去占领地盘。也注意到他们甚至懂得,依靠集体精神才能使军人的力量倍增,他们已组成一个五十个人上下的集体;此外,他发现除了十来个东游西荡的家伙外,核心已经形成,只要振臂一呼,他们就能前来响应。在绞刑架四周,特别是在圣让拱廊附近出现了一大群你挤我推的人,在那里吵吵嚷嚷,十分忙乱;处处可以看见一些肆无忌惮的亡命之徒混迹在那些傻呵呵、愣头愣脑的人堆里。他们互相打着暗号,手与手接来接去。达尔大尼央在一伙一伙的人丛中,特别是在最活跃的人丛中,认出了那个从他花园的便门进来,然后上楼向那些酒客们发号施令的骑士,这个人就是那一小伙人的组织者,指挥者。
“见鬼!”达尔大尼央说,“我没搞错,我认识这个人,他就是梅纳维尔。他在这里搞什么名堂?”
远处,沉郁的嘈杂声越来越响,打断了他的思路,把他的视线引向另一边。这片嘈杂声是由受刑者的到来而引起的;在拱廊的拐角上,出现一大队弓箭手在前面开路,一大片人海顿时翻腾起来,叫喊声汇成巨大的呼啸。
达尔大尼央看见拉乌尔脸色刷白,便在他肩上猛击了一下。
两个管烧火的听见叫喊声都回过头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罪犯押来了,”达尔大尼央说。
“好,”他们边回答,边把炉中的火撩得更旺。
达尔大尼央不安地望着他们;很明显,这些人生起这样一堆火不派什么正当的用场,而是有其不可告人的企图。
罪犯已经在广场上出现。他们徒步走着,刽子手走在前面;五十名弓箭手分成两行,象篱笆那样排列在罪犯的左右两侧。两个罪犯都穿着一色的黑衣服,他们脸色惨白,神色却很镇定。
他们不耐烦地从熙熙攘攘的人头顶上望过去,每走一步头也抬得更高一些。
达尔大尼央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见鬼!他们这样急于要看绞架!”
拉乌尔向后退,但又不愿离开窗口。恐怖甚至也有它的吸引力。
“处死他!处死他!”五万个声音在呼喊。
“是呀,处死他!”另外百来个人也在怒吼,好象是响应广大人群的号召似的。
“上绞索!上绞索!”广大的人群高声呼喊,“国王陛下万岁!”
“咦!奇怪,我,我还以为是柯尔培尔先生要把他们绞死的,”达尔大尼央咕噜着。
这时候,人潮又向后退了,罪犯只好暂停前进。
达尔大尼央注意过的那批放肆的亡命之徒,这时候在人群中拼命地推呀挤呀,他们抬起身子,几乎碰到由弓箭手排成的篱笆。
行列又前进了。
突然间,随着“柯尔培尔万岁!”的高呼声,这些没有离开过达尔大尼央视线的人一拥而上,向押送的队伍冲去,卫兵们已经招架不住了。这伙人的后面是大片的人群。
在可怕的惊呼声和怕人的骚乱中,出现了新的混乱。
这一回,比在等待时发出的呼叫声或欢笑声更可怕,这是一种痛苦的哀号。
果然长戟劈下来,刀剑捅过去,火枪也开始射击了。
这时候,眼前呈现了一个奇异的旋涡,使达尔大尼央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从这片混乱中出现了某种明显的迹象,好象有一件重大事件正在酝酿。
罪犯从守卫者手中被夺走了,人们把他们连拉带拽地拖向“圣母像”酒店。把罪犯拖走的那些人嘴里还喊着:“柯尔培尔万岁!”
老百姓犹豫不决,不知道自己该向弓箭手还是向肇事者进攻。
使老百姓犹豫不决的是因为听见那伙人先高声呼喊:“柯尔培尔万岁!”跟着又大叫大嚷:“不要绞索!拉下绞架!用火!用火!烧死这些强盗!烧死这些叫我们挨饿的家伙!”
所有的叫喊声汇在一起,达到了白热化程度。
一批流氓原来是想看行刑的,现在给他们提供了机会,由他们自己来表演了。
对这批流氓来说,当然是最高兴不过的事了。因此他们立刻站到肇事者一边来对抗弓箭手,他们先是跟着少数人叫喊,渐渐地别人也受到他们的影响,汇集成了一个极大的多数。
“对!对!用火,烧死这些强盗!柯尔培尔万岁!”
“见鬼!看来,事态严重了,”达尔大尼央叫起来。
围在壁炉周围的人中的一个手里扬着火把,走近窗口。
“啊!够火候啦!”
接着,他转过身来,对他的伙伴说:
“发出信号了!”
同时他立即把正在燃烧的木柴点在细木护壁板上。
“圣母像”酒店不是一幢很新的房子,不需要费太大的劲火就点着了。
一秒钟工夫,木板就发出爆裂声,火焰直冒,劈里啪啦地响着。外面的吼叫声响应着纵火者的呐喊。
达尔大尼央完全没有看到这一切,他一味注视着广场上的动静,与此同时,他只觉得自己被烟熏得透不过气来,被火烤得难以忍受。
“唷!唷!”他转过身来急叫着,“这里着火了吗?你们疯了还是怎么的,我的老师傅?”
那两个人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怎么啦!不是说好的吗?”他们这样问达尔大尼央。
“说好了叫你们放火烧我的房子?”达尔大尼央连声骂着,从纵火者手中把燃着的木柴抢过来,指着他的脸。
另一个想过来协助他的同伙,却被拉乌尔一把抓住,把他高高举起扔出窗外。这时候,达尔大尼央趁机也把剩下的一个推下楼梯。
拉乌尔先把手腾出来,抽出那块还在冒浓烟的护壁板丢出房外。
达尔大尼央一眼就看出,再也用不着担心火灾了,于是就跑到窗前。
外面的骚乱达到了顶峰。众口同声地在喊着:
“烧死他们!处死他们!套上绞索!拉到柴堆上!柯尔培尔万岁!国王陛下万岁!”
把罪犯从弓箭手手中夺走的那伙人拖着罪犯向房子走近,他们想把罪犯拉到屋里去。
梅纳维尔走在前头,他的喊声比谁都响:
“烧死他们!烧死他们!柯尔培尔万岁!”
达尔大尼央明白了,他们想把罪犯烧死,而他的房子正是为犯人准备的柴堆。
“站住!”他手里执着剑,一只脚踏在窗台上,大声喊道,“梅纳维尔,您想干什么?”
“达尔大尼央先生,让开!让开!”这家伙叫道。
“烧死他们!烧死这伙强盗!柯尔培尔万岁!”群众大声疾呼。
叫喊声惹得达尔大尼央火冒三丈。
“见鬼!”他说,“怎么!想把只判绞刑的可怜虫烧死,无耻!”
这时候,聚焦在酒店门前看热闹的人群被拦在墙边,越聚越多,通道也给堵塞了。
梅纳维尔和他的手下拖着受刑者,离门口只有十步路了。
梅纳维尔使出最后一把劲。
“让开!让开!”他握着手枪,不停嘴地喊着。
“烧死他们!烧死他们!”人群又起哄了。“‘圣母像’酒店里有火。烧死强盗!把他们两个统统烧死在‘圣母像’酒店里!”
这下子不用怀疑,明摆着他们的目标就是达尔大尼央的房子。
达尔大尼央想起他曾经使用过的、行之有效的呼喊声。
“火枪手们,快跟我来……!”他用巨人般的声音高呼,他的呼声能压倒大炮的轰鸣、海涛的怒吼和狂风暴雨的呼啸,“火枪手们,快跟我来!”
跟着,他手吊着窗台,纵身一跃,跳进人群,人群也从上面跳下人来的房子向四面散开。
拉乌尔和他几乎同时着地。两人都手拿着剑。在广场上的所有火枪手们听到这一声集合令,全都随着呼声转过身来,同时认出了达尔大尼央。
“跟着队长!跟着队长!”这回轮到他们叫喊了。
顿时人群在他们面前象被船首劈开的波浪那样分开了。这时候,达尔大尼央和梅纳维尔才发现他们俩面对面地相遇了。
“让开!让开!”梅纳维尔一味嚷着,眼看只要一伸手就到门口了。
“谁也不准进去!”达尔大尼央说。
“小心!开枪了!”梅纳维尔说着,他的枪口几乎已经顶着对方,子弹眼看就要出膛。
可是,说时迟那时快,打火轮还来不及转动,达尔大尼央的剑柄早已把梅纳维尔的手一托,接着一剑,捅了他个前心通后背。
“我早已跟你说明白,叫你别动,”达尔大尼央对着在他脚下打滚的梅纳维尔说。
“让开!让开!”梅纳维尔的伙计们嚷着,起先他们感到一惊,后来发现他们的对手只有两个人时,很快就定下心来。
然而,这是两个有一百只手的巨人,剑在他们手里,就象在天神手里那样闪闪发光,回旋飞舞。剑尖用来捅,剑背用来敲,剑刃用来劈,每挥舞一下,都叫敌人人仰马翻。
“为国王陛下!”达尔大尼央每击倒一个就这样高呼一声,也就是说,每高呼一声就有一个人应声倒地。
“为国王陛下!”拉乌尔也学着高呼。
这一呼声成了火枪手们的共同口号,他们在达尔大尼央的带动下,都来加入他的行列。
这时候,弓箭手才从他们经受的惊恐中清醒过来,从后面向制造事端的家伙猛攻,象风车那样有节奏地不停转动,击倒所有那些敢于和他们对抗的人。
群众看到刀光剑影和血肉横飞的场面,一个个都争先逃命,互相践踏。
最后,乞怜声、求饶声以及绝望的嚎叫声响彻四方;这是战败者告别的哀号。
两名罪犯又落在弓箭手手中。
达尔大尼央向他们走去,只见他们脸无人色,濒于死亡。
“你们尽管放心,可怜的人,”他说,“你们不会受那些卑鄙家伙的威胁,承受那种可怕的酷刑。国王陛下判你们绞刑,你们只会被绞死。现在,把他们绞死,事情就完了。”
“圣母像”酒店,再也没有什么可叫人担心的事了。火已经被扑灭,水没有就用两大桶葡萄酒来代替。密谋分子从花园里溜走了。弓箭手把受刑者拉到绞架前。
从这时起,事情不会花太多时间。行刑者用不着讲究艺术形式来操作,他快手快脚,一分钟工夫就把两个可怜虫送上了西天。
这时候,大伙儿把达尔大尼央团团围住,向他祝贺,向他欢呼。达尔大尼央擦了擦额上流下的汗水,擦了擦还滴着鲜血的剑。他耸耸肩,看着脚下梅纳维尔扭动着躯体,在作临死前的抽搐。在拉乌尔带着怜悯的眼神转向别处时,达尔大尼央把吊着它们悲惨的果子的绞架指给火枪手们看。
“可怜的家伙!但愿他们死时替我祝福,因为我曾经尽力营救过他们。”他说。
这番话也传到了那即将咽气的梅纳维尔的耳朵里,一丝阴沉的冷笑掠过他的唇边。他想回答他的话,可是,一用力就扯断了他那根生命线。他断气了。
“哦!这一切多么可怕,骑士先生,我们走吧!”拉乌尔喃喃地说。
“你没受伤?”达尔大尼央问道。
“没有,谢谢。”
“那好!你是个好样的,见鬼!你有你父亲的头脑、波尔朵斯的胳膊。咦!如果波尔朵斯在这里,有他看的。”
接着,他若有所思地说:
“可是,他现在在什么鬼地方呀,这个耿直的波尔朵斯?”达尔大尼央嘀咕着。
“走吧,骑士,走吧。”拉乌尔在一旁催他。
“我的朋友,给我最后一分钟,让我去拿我的三十七个半皮斯托尔,然后,我就听你的。这幢房子可是棵摇钱树,但说真的,我宁愿它在别的地区,即便少给我赚几个钱,我也会更喜欢它。”达尔大尼央走进“圣母像”酒店时还在噜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