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斯和蒙克从营地向特威德河走去,穿过迪格比刚才让渔失们从特威德河来到营地时走过的这片土地。这个地方的面貌,人类给它带来的变化,在阿多斯丰富敏感的想象中产生了强烈的效果。阿多斯只是瞧着这块被蹂躏的地方,蒙克只是瞧着阿多斯,阿多斯两眼一会儿朝向天空,一会儿朝向大地,他在寻找、思索、感叹。

将军刚才下的命令,尤其是他下命令时的音调,起先使迪格比有点激动,迪格比跟着这两位夜游人走了有二十步远,但是,将军转过头来,好象对有人拒不执行他的命令感到吃惊。副官明白他这样做太冒失,于是回到帐篷里去了。他猜想将军是想悄悄地视察一次营地,所有经验丰富的统帅在一次重大的战斗前夕都是这样干的。他对此时此地阿多斯的出现作了分析,就象一个下级对上级的一切秘密作分析一样。阿多斯可能是,甚至在迪格比的眼里,更应该是一个向将军提供情报,使他了解情况的好细。

帐篷和岗哨在司令部周围显得格外密集,在这些帐篷和岗哨中间大约走了十分钟,蒙克踏上了一条有三条岔路的堤道,左边一条通往河岸,中间一条通往沼泽地上的纽卡斯尔修道院,右边一条穿过蒙克营地的前沿阵地,也就是离兰伯特军队最近的前沿阵地。在河那边是监视着敌人的蒙克军队的前沿哨所,哨所里有一百五十名苏格兰人。在发出警报时他们会泅水渡过特威德河,由于这地方没有桥,兰伯特的士兵不会象蒙克的士兵一样迅速跳入水中,所以蒙克对这一边并不太担心。

渔夫们就住在河岸的这边,离古老的修道院大约五百步的一片密密麻麻的小帐篷中间。这些帐篷是由驻在附近的、带着妻儿的士兵们架起来的。

这乱糟糟的一片在月光下看上去倒非常动人,每一样细小的东西在朦胧中都显得很祟高。光线,这个仅仅依附在事物光滑表面上的奉承者,照亮了每支生锈的火枪上未受损伤的部位,照亮了破衣烂衫上最白的、还不很脏的地方。

蒙克和阿多斯这时来到了三岔路口,快要熄灭的篝火的红光和银色的月光同时照着这片他们穿越的灰蒙蒙的景色。蒙克停下,对他的同伴说:

“先生,您认得路吗?”

“将军,我没弄错的话,中间那条堤道直通修道院。”

“正是这条路,不过,要在地道里行走,我们需要灯火。”

蒙克回过头去。

“啊!迪格比好象跟着我们,”他说,“好极了,他可以为我们弄到我们需要的东西。”

“是的,将军,那儿确实有一个人,他跟在我们后面有一段时间了。”

“迪格比!”蒙克喊道:“迪格比!请过来。”

可是这个人影非但没有服从,反面做了一个吃惊的动作,接看不是前进而是后退,他一弯腰消失在左边的河堤后面,他向给渔夫们安排的住处走去。

“看来不是迪格比。”蒙克说。

两人跟在已消失的人影后面走了一会儿。然而,一个人在夜间十一点到一个睡着一万到一万二千人的营地里来闲逛虽说很少见,可还引不起阿多斯和蒙克对他突然消失的关心。

“现在,我们应该有一盏风灯、一只灯笼、一支火把什么的,好看清我们落脚的地方,我们去找盏风灯吧”蒙克说。

“将军,第一个碰到的士兵就可以给我们照亮。”

“不,”蒙克为了要看看德·拉费尔伯爵和渔夫之间是否有某种联系,说道,“不,我更喜欢今晚卖鱼给我的那个法国水手。他们明天出发,他们更能保守秘密。再说,如果风声传到苏格兰军队里,说有人在纽卡斯尔修道院发现了宝藏,我的在苏格兰高地招募来的士兵会相信每一块石板下都埋着一百万,他们将使这个建筑物变为一片废墟。”

“随你便,将军,”阿多斯用非常自然的声音回答,显然士兵或渔夫对他都一样,他并没显出有任何偏爱。

蒙克走近堤道,那个刚才被将军当作迪格比的人就是消失在这条堤道后面的,他碰见绕着帐篷巡逻后正在向司令部走去的一支巡逻队,他和他的同伴停下步子,说了口令,又继续向前走去。一个盖着花格子旅行毛毯的士兵被声音吵醒了,抬起身子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问问他,”蒙克对阿多斯说,“渔夫们在哪儿,如果我去问他,他会认出我的。”

阿多斯走近那个士兵,士兵向他指了指那个帐篷,蒙克和阿多斯立刻向那边走去。

这时将军觉得在他走近时,一个人影子,很象他看到过的那个人影钻进了帐篷;可是等到走近时,他暗忖他大概是看错了,因为所有的人都横七竖八地在呼呼大睡,只看见一些交错在一起的大腿和胳膊。

阿多斯怕被人怀疑和他同胞中的某一个人有勾结,留在帐篷外没进来。

“喂!”蒙克用法语说,“醒一醒。”

两三个在睡觉的人抬起了身子。

“我需要一个人为我照亮,”蒙克继续道。

所有的人都动起来了,一部分人抬起身子,另一部分人完全站了起来。队长第一个站起来。

“阁下可以信任我们,”他说话的声音使阿多斯浑身一阵哆嗦,“问题是要去哪里?”

“您会看到的,快去拿一盏风灯!”

“是,阁下,阁下要我陪同吗?”

“你或是别人,我都无所谓,只要有一个人给我照亮就行了。”

“多奇怪,”阿多斯心想,“这渔夫的嗓音多么奇怪!”

“你们这些人,拿火来!”那渔夫大声说。“喂,赶快!”

接着他低声对离他最近的那个同伴说:

“你去照亮,梅纳维尔,作好一切准备。”一个渔夫击石取火,燃着一块火绒,并借助一小块木柴点亮了一盏风灯。帐篷里立即充满了亮光。

“您准备好了吗,先生?”蒙克对阿多斯说,阿多斯转过身不让他的脸暴露在亮光下。

“是的,将军,”他接着说。

“啊!法国绅士,”渔夫们的队长低声说,“见鬼!我把这个差使交给你可真是个好主意,梅纳维尔,他会认出我的,照亮!照亮!”

这些话是在帐篷深处说的,声音很低,蒙克连一个音节也听不到,再说,他正在和阿多斯谈话。梅纳维尔在这期间做着准备,更不如说正在接受队长的命令。

“怎么样啦?”蒙克说。

“我在这里,我的将军,”渔夫说。蒙克、阿多斯和渔夫离开了帐缝。

“这不可能,”阿多斯心想,“我胡思乱想些什么!”

“朝前走,沿着中间的那条堤道快步走。”蒙克对渔大说。

他们没走出二十步,那个好象进入帐缝里去的影子又走了出来,匍匐在帐篷的柱子那儿,接着,在筑在堤道附近的护墙遮掩后面,好奇地观察着向前走去的将军。他们三人全都消失在薄雾之中。

他们向纽卡斯尔走去,已经可以看到那个象墓石似的白色石头。

他们在门廊下停留一会儿之后便到里面去了。门被斧头劈坏了。四个守卫安安稳稳地睡在最里面,他们确信袭击不可能从这个方向来。

“这些人不妨碍您吗?”蒙克问阿多斯。

“相反,先生,他们可以帮助滚动这两只捅,如果阁下允许的话。”

“您说得对。”

荆棘和野草已蔓延到门廊,正在沉睡的警卫队一听到两个来访者的脚步声便醒了。蒙克说出了口令,然后进入修道院,风灯一直举在前面。他走在最后,一面注意着阿多斯最细微的动作,他袖子里的那把出鞘的匕首准备在一看到这个绅士做出可疑的动作时,就深深刺进他的腰部。而阿多斯则迈着坚定稳健的步子穿过了大厅和庭院。

这座建筑物的门和窗都没有了。所有的门都被烧毁了,有几扇还在老位置上,烧剩的木炭呈锯齿状,火早已自行熄灭,大概是火势还烧不着用铁钉连成一大块一大块的橡木接头。至于窗子,所有的玻璃全给打破了,可以看到被风灯的光亮惊起的黑暗中的鸟儿从窗洞中飞逃出去。一些巨大的蝙蝠也在这两个讨厌的人周围无声地绕着大大的圆圈,而在反映到高高的石墙上的火光之中,可以看到它们的影子在微微颤动。这副景象对子爱推理的人来说,是可以感到放心了。蒙克断定修道院里空无一人,因为里面还有那些容易受惊的动物,在他们走近时全飞走了。

越过瓦砾,拔掉几枝象孤独的守卫者模样的常青藤,阿多斯到达了大厅下面的地下墓室面前,它的进口处朝着偏祭台。走到那儿他停住了。

“我们到了,将军。”他说。

“这就是那块石板?”

“是的。”

“果然我认出了这个环,不过环被封住了,和石板相平。”

“我们必需要有一根撬棒。”

“这东西容易搞到。”

阿多斯和蒙克瞧了瞧他们周围,发现墙角处长着一棵三寸粗的小梣树,这棵树一直长到一扇窗户前面,树枝堵住了窗口。

“你有刀吗?”蒙克对渔夫说。

“有,先生。”

“那么,砍掉这棵树。”

渔夫听从了,只是他那把大刀的刀刃上砍出了缺口。砍下的料树被削成了撬棒,三人一起进入了地道。

“你留在那儿,”蒙克对渔夫说,一面指了指地下墓室的一角。“我们要把火药挖出来,你的风灯会有危险的。”

那人有些胆怯地朝后退去,忠实地守在指定给他的岗位上,这时蒙克和阿多斯转到一根圆柱后面,圆住下面,透过一扇气窗射进的溶溶月光恰好是从德·拉费尔伯爵远道来寻的那块石板上反射过来的。

“我们到了,”阿多斯指着拉丁文墓志对将军说。

“是的,”蒙克说。

因为还想给这个法国人留一条后路,他又说道:“您没注意到吗?有人已经来过这个地下墓室,有几个塑像被毁坏了。”

“爵爷,您也许听说过,你们虔诚的苏格兰人喜欢他们一生中能拥有的珍贵物品让死者的塑像来守护。士兵们大概想到了在作为大部分坟墓装饰品的塑像底座下面埋藏着一笔财富,因此他们毁坏了塑像的底座和塑像。而我们要打交道的那个可敬的议事司铎的坟墓上没有任何纪念性建筑物,它很简朴,此外,你们清教徒总是很迷信,不敢亵渎圣物,它这才受到了保护;这个坟墓一块也没有剥落。”

“不错。”蒙克说。

阿多斯拿起撬棍。

“您要我帮您吗?”蒙克说。

“谢谢,爵爷我不愿阁下动手干一件也许您不愿负责任的工作,如果您知道可能产生的后果。”

蒙克抬起头来。“您想说什么,先生?”他问。

“我想说……,可这个人……”

“请等等,”蒙克说,“我明白您担心的事,我去试探试探。”蒙克转向渔夫,可以看见他被风灯照亮的侧影。

“Come_here,friend.①”他用命令的语气说。

渔夫没有动。

“好,”他继续道,“他不懂英国话,那就请对我讲英国话吧,先生。”

①英文:到这儿来,朋友。

“爵爷,”阿多斯回答,“我经常看见有些人在某种情况下有这种能耐,他们可以丝毫不答理用他们懂得的语言提出的问题.那个渔夫也许比我们想象的更有学问。请打发他走,爵爷,我请求您。”

“很明显,”蒙克心想,“他希望只和我一个人留在这个地下墓室里。没关系,要坚持到底,棋逢敌手,而且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的朋友,”蒙克对渔夫说,“请回到我们刚下来的楼梯上去,照看一下,别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们。”

渔夫点头表示服从。

“请留下你的风灯,”蒙克说,“它会使你暴露,而且有可能被火枪子弹射中。”

渔夫显得很重视这个劝告,把风灯放在地上,消失在梯子的拱顶下。

蒙克拿过风灯,把它放在圆柱脚下。

“好啦,”他说,“钱就藏在这个坟墓里吗?”

“是的,爵爷,五分钟后您就不会再怀疑了。”

这时,阿多斯在石膏上猛击一下,石膏裂开,撬棍下面出现了一道裂缝。阿多斯将撬棍插入裂缝,石膏立刻一块块全碎开了,象路面上的圆石板那样被掀了起来。德·拉费尔伯爵抓住石头摇动着,把它们移开,人们几乎不能相信象他这双纤细的手能摇动石头。

“爵爷,”阿多斯说,“这不就是我曾对阁下讲的砌体吗?”

“是的,不过两只桶我还没有看见,”蒙克说。

“如果我有一把匕首,”阿多斯瞧着他周围说,“您立即可以看到,先生。不幸得很,我把它忘记在阁下的帐篷里了。”

“我完全可以把我的匕首给您,”蒙克说,“不过我觉得要干您这项工作这刀太易折断了。”

阿多斯好象在他周围寻找什么东西可以代替他希望找的武器。

他手里的每一个动作,眼睛里每一个表情,蒙克都没放过。

“为什么您不要渔夫的大刀呢?”蒙克说,“他有一把大刀。”

“啊!正是,”阿多斯说,“既然他能够用它砍倒那裸树。”

于是他向梯子走去。

“我的朋友,”他对渔夫说,“请把您的大刀扔给我,我需要它。”

梯级上响起武器的声音。

“拿着,”蒙克说,“根据我刚才看到的,这是一件结实的工具,一只有力的手大可利用一番。”

蒙克的话阿多斯一定是听到并且听懂了,但是他显得只理解这些话表面上的简单意思。当他回到蒙克那里时,没有注意到或者至少是好象没有注意到蒙克一面避开他,一面把左手伸向手枪的枪把,右手已经抓住了他的匕首。阿多斯开始工作,背转向蒙克,把自己的性命完全交给了他,接着非常灵巧、非常果断地在中间那块石膏上敲了一会儿,把它分成两块,这时蒙克看到了两只口对口合在一起的桶,由于本身的重量,加上白蛋的外壳,它们被固定在一起。

“爵爷,”阿多斯说,“您看我的预感一点不错。”

“是的,先生,”蒙克说,“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您很满意,是吗?”

“当然罗,这笔钱如果丢失,对找的刺激可真是太大了,但是我确信,支持正义事业的天主不会允许别人侵吞这笔将使正义的事业取得成功的财富。”

“以我的名誉担保,您的语言和行动都是不可思议的,先生,”蒙克说,“刚才我有些不明白您的意思,您对我说,您不愿把我们一起完成的这项工作的责任推在我身上。”

“我说这些话是有道理的,爵爷。”

“而现在您对我讲到了正义的事业。正义的事业,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眼下在英国,我们正在保卫着五六个事业,尽管如此,每个人还是可以把自己的事业看作是正义的,而且还可看作是完美无缺的。您的事业是什么呢,先全?请大胆讲出来,让我们看看在您觉得重要的问题上,我们的意见是否相同。”

阿多斯深沉的目光死死盯着蒙克,这眼光就象是在对被看的人表示,他根本不屑于隐瞒他的任何思想;随后,他举起帽子,用庄严的声音开始说话,至于他的对话者,一只手放在脸上,用这只细长而神经质的手将着他的胡须,同时用忧郁的目光游移不定地看着地道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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